父亲只读了四年书。父亲和伪满国高毕业的母亲结合,大半是靠他形象的英俊。父亲留下许多照片,每一张都能佐证这一点,直到六十七岁去世,他仍然皮肤白细,五官端正,让盛殓的人和火化工惊讶惋叹。而我没能接受他的遗传,生得粗皮糙肉,又不经晒,点烟划根火柴也能燎黑了,单看皮肉的质量,活着推进焚尸炉都不足为惜。十八岁我参加工作父亲去看我,好多人都误认为他是我的哥哥。年轻的父亲对此深深地自信着。但是许多年之后,父母都承认,他们的婚姻是个失败。他们之所以不离婚乃至生了六个儿女,完全是由于我的存在,就是说,我是两片拉链的拉头,靠我给予的合力,才使这样一个飘摇的家庭维持和繁衍下去。他们没完没了地吵闹,但这一点儿也不影响对我的挚爱。在我三岁的一次重病中,母亲整夜整夜地不合眼,而父亲跑到二十几里外去抓药,竟被一只饿狼追赶,所幸遇到一群迟归的老牛,它们把父亲围在核心,一律犄角朝外……父亲的重男轻女是相当昭彰的。有人提给他一个残酷的问题:要你四个女儿或一个儿子去死,你保哪个?父亲坚决地回答:儿子!为此妹妹们伤心极了——如果是一比一的对换,她们也无话可说,可她们是四个啊!又问:要你本人或一个女儿去死,将做何种取舍?父亲这回说:我死,留女儿!妹妹们这才谅解了父亲。许多年来,父亲操着这架失衡的天平分配他的爱心,竞也被儿女们普遍接受。
父亲贫农出身,这点曾让他深感自豪。他身上洋溢着一种革命的激情,这种激情使他对人类大同的憧憬朦朦胧胧却又坚信不疑。他在林区的大山里爬冰卧雪,像螺丝钉一样被拧到过各种艰苦而黯淡的岗位,可事实上那些不甘心做螺丝钉的人都纷纷升迁了,这让他既痛苦又困惑。特别是一个放猪出身的人竞做了林业局的一把手,父亲就更不能理解。他说:“我放马,还不如他放猪的!”在父亲看来,马是低贱中透着高贵的牲灵,远不是蠢猪可比的。这时的父亲已经进人中年,一介布衣的身份使他愧对于人。一方面他对那放猪的充满嫉恨,另一方面又不得不拼命工作以博得他的青睐。父亲是个温情和善的人,他对儿女的爱已经接近纵溺的程度,这一点他在家里的得票远远超过母亲;对朋友和同志也是古道热肠,有着广好的人缘。但父亲同时又是个固执而暴躁的人,对上级和母亲尤能体现这一点。让人难以理解的正是,父亲把两者和谐地统一到自己身上,冰炭同炉地生活了一辈子。他天性抗上,这就注定了他在仕途上永远蹭蹬。他有一个笔记本,上面写着:“毛主席啊毛主席,我们一定遵照您的教导,大养特养其猪……”还有一句很蹩脚的诗:“甘做子牛主不喜……”那时他在农副科工作,抓养猪养牛,唯独没有养马。马的性格使他常挨鞭子,不得不喑喑然做着大头科员。他想做孺子牛,但主人不喜欢他,这对于父亲来说,已经够椎心泣血的了,完全可以同“荃不察余之衷情兮”的屈原相类比。可怜的父亲也有过送礼的记录,但送得那么拙笨,那么不得要领,好像上刑场一样,回家之后样子总像要哭。
雨后初晴的一天,我家门前陷住一辆马车,车老板发疯地抽着那马,嘴上日着它们的祖宗,那车还是纹丝不动。父亲看见了,差点儿跟车老板拼命。后来他搡开他,接过鞭子,先在马的脖子上抚摸几下,还说了几句什么,看似在做思想政治工作,突然一抖鞭子,爆出一串清脆的炸响,马们立刻振奋起来,一阵蹴踏,一阵嘶鸣,那车就拉出来了。当时有一大群人围观,父亲的脸上有种难以掩饰的得意,别人夸他,他说:“牛马比君子,赶车的道理和当领导一样!”我理解了父亲,父亲不是有官癖,而是生怕落到狗屁领导的手下,那样,就会重演做马的命运。
父亲似乎还没注意到他儿子的能量。那时我当教员,而后被调人教育科,当个跑上跑下的小厮,不过二十几岁,在他眼里还算是个孩子。但是有一天,一个党委常委利用晨练的机会,向他偷偷泄漏了我被提拔的消息,父亲简直目瞪口呆了,我敢说,那时的父亲喜忧参半,他甚至有一丝隐隐的嫉妒。但父亲还是笑笑说:“别说一个科长,就是当了皇帝也是我儿子!”父亲的光彩仅仅是作为父亲的光彩,而他本人得到的只是一种讽刺。
父亲陷入了和伟大人物一样的卑微痛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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