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风黄金台
——乐毅之死
假如有个人,祖上替英国女王打下了法国并从此旅居法国,后因德国灭掉了法国而变成德国人,再后来,在德国住不下去跑回英国当官,又在给英国做外交使节时突然投奔了美国,接下来他以美国元帅兼德国首相的身份,出任美、德、俄、意多国部队司令,率军打败日本,最终回到德国,以终天年……我的天,这人的经历一定让你有点晕。
战国乐毅,就是这么个人——虽然战国时诸侯国的概念和现代的民族国家不同,但他确实是在游走东方诸国中度过了不平凡的一生,并靠他的独立人格和具有超前性的智慧,剥光了所谓君臣大义的裙衫,让人们把内里的玲珑曲线,看得通通透透。
2004年秋冬之际,我去邯郸,友人以红焖牛头和衡水老白干宴客。兀那红焖牛头,乃邯郸名吃,需装入二尺余大盘中,由两个红衣少女抬上餐桌。但见盘中牛头,瞠目耸角,翻着鼻孔,好不吓人。红衣少女见惯不怪,香袖高挽,玉腕轻摇,双手分擎刀叉,如风般割砍撕拽,啧啧有声。转瞬之间,牛头瓦解,肉人餐盘,剩一架怒骨,冒着热气。再看那红衣少女,不喘不吁,施施然敬上滚烫烈酒来,微启朱唇一笑,各自露出一副黄牙板。众人轰然叫好,乃顾不得酸文假醋,吮咬啃嚼,声动屋瓦,饱食暴饮,尽兴而去。
出得酒楼,友人问我:邯郸有吕仙祠,“黄粱梦”的典故出于此;又有乐毅将军墓,在城东十里,可愿一游?我等皆答,要历史,不要美梦。于是游乐毅墓园。不知为什么现在对它毫无印象,隐约记得清乾隆帝、袁世凯、段其瑞都曾来此祭拜,韩愈、柳宗元还作过祭文……或许是那天的燕姝牛酒,过于醇浓吧?又或许滥饮郊游,都不过是出入黄粱梦中,在邯郸这个著名的“大梦之乡”,什么事不会发生呢?
再后来,在新闻中听说乐毅墓被两个黑龙江人盗了,但那个乐毅墓不知道怎的在北京房山区的良乡。我因当时生着一场大病,耽搁了穷究其实的机会,至今对此满心疑问,可见作学问是不可偷懒的。但其实我的内心深处,对什么墓不墓的,并不太感兴趣。我所感兴趣的是和乐毅有关的另一个地方——黄金台,也就是陈子昂笔下的幽州台。那是乐毅一生故事的真正起点,也是耸立于中国在朝在野知识分子心中的一个巨大的叹号。数千年以来,中国知识分子对帝王的最高企盼,就是一座黄金台,就是君王求贤若渴礼贤下士的诚意,就是由此开始的一连串名君贤臣的佳话,就是一幅知识资本与权力资本恰当融合的美好图景。所谓“黄金不置高台上,似怪年来土价轻”(明·岳正《燕途怀古》);所谓“辗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唐·李贺《雁门太守行》),抱怨也罢,意淫也罢,期盼也罢,多少议论,围绕这黄金台展开。
遗憾的是,自燕昭王以下,人去台空,悲风飒飒,“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怎不让人登高怀古,“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
据说黄金台的故址也被开发出来了,地点在河北省定兴县高里乡北章村台上西。这很难引起我的兴趣,因为真正的黄金台,由战国时的燕昭王筑于历史的一道波澜中。
说来话长……
燕昭王是公元前311年即位的,他接手的,是一个离乱疲弱的烂摊子。燕国这个国家很有趣,它的君主都荒唐得不太像话。《左传·昭公三年》就记载:“燕简公多嬖宠,欲去(罢免)诸大夫而立(任用)其宠人。”气得燕国大夫群起而攻之,“杀之外嬖,公惧,奔齐”。燕昭王的曾祖父燕文公、祖父燕易王、父亲燕哙王,一连三代,更是一串“脑残串串烧”。燕国虽在所谓战国七雄中最为弱小,但战国时代纵横家的发迹史,却和燕国有绝大关系,苏秦本人的“第一桶金”,就是在燕国的脑残君主燕文公那里掘得的。《史记·燕召公世家》上记载:“苏秦始来见,说文公。文公予车马金帛以至赵,赵肃侯用之……苏秦与燕文公夫人私通……”连国事带车马金帛外加老婆,都被苏秦“玩”了。这则战国“八卦”已经够奇怪了,偏偏还有更“无间道”的:苏秦私通燕国母后毕竟心虚,就对姘头的儿子燕易王说,可把我派到敌国齐国去做间谍,我能从内部搞垮它。原文是:“说王使齐为反问,欲以乱齐”。燕易王这个“脑残二世”居然答应了。苏秦在齐国,大概“反问计”没弄利索,最终弄丢了自己的脑袋。有趣的是齐宣王虽然因此而倍加痛恨燕国,却没有对苏秦家族赶尽杀绝,反而依旧重用苏秦的弟弟苏代。这个苏代呢,并不比他那位仁兄善良。他的家族以手特别“长”为骄傲,可以轻轻松松伸向各个宫廷,《战国策》记载:“苏秦之在燕也,与其相子之为婚,而苏代与子之交。”就是说,苏秦与燕国国相子之是姻亲,苏代也是子之的朋友。苏秦死后,苏代掉转方向,开始替齐国搅和燕国的朝政。这时,燕国的国君是“脑残三世”燕哙王。
对这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讲信义只讲功利的纵横家者流,但凡有点头脑的君主,谁能不加倍小心?可是燕哙王的“脑残”,早到了“骨灰级”。其实,作为以血亲为根本依据的世袭制度下的帝王,无论从遗传学的角度看还是从概率论的角度看,代代“脑残”的可能性都特别大,关键是君王不能在“脑残”的同时外遇强敌、内用奸佞。可人家燕哙王呢?不但“脑残”,而且外临强齐,内用奸相,还遇上了苏代这么个坏种,正所谓“先天愚型+艾滋病+吸毒+流感”,啥都不缺,燕国不乱才怪呢。
苏代可能和子之谋划好了,所以对燕哙王说:俺们那个齐王呀,根本成就不了霸业。为什么呢?因为他“不信其臣”。燕哙王本可哈哈一笑,当是个黄段子,听完了事。可“脑残哙”偏要信以为真,并开始在自己的国政上“信其臣”——也就是“信”那个奸相子之。奇怪的是,“脑残哙”后来居然又听了一个叫“鹿毛寿”的家伙的话,提出把王位让给奸相子之。他想的是“有让天下之名,实不失天下”,也就是说:子之一定不好意思接受这份大礼,这样的话,王位依旧还是俺的,子之却会因此而更尽心竭力,江湖上还会风传俺老人家有礼贤让位如尧舜的好名声。没想到人家子之根本没有推辞,很“好意思”地直接坐了庄,“南面行王事”,“脑残哙”想必有点儿傻眼,但居然就此“老不听政,顾为臣”——反而心甘情愿当起子之的臣下。
这就是所谓“子之之乱”的由来。“子之三年,燕国大乱,百姓恫怨”,燕太子平挺身而出,要弄死子之,夺回王位。作为敌国的齐国,假意支持太子平。太子平起事,率兵围攻王宫,没想到“围公宫,攻子之,不克”,而本来与自己合谋的将军市被临战倒戈,一时混战,“国构难数月,死者数万众,燕人恫怨,百姓离意”,局面难以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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