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们的丝瓜豆签汤
与L同住的那段日子,是从自己的现实里出逃至他人的生活,人生里的长假,知年岁却没有时间感。公元一九九九年,我快三十岁了,但心态还像孩子一样。完全没有厨艺可言的我,有时也会下厨,都是煮面。L在塑胶工厂上班,工厂按日计酬,一日一千五,订单多时连着一个月加班不放假;订单少,有时只上十天班。没班的日子,L便跟朋友去搭鹰架,工头是大黑个,阿美族与外省人之子,闽南语一级棒,为人极豪气,他手下七八个工人,跟他到处跑,无论L有没有跟他们同班出工,他们时常到家里来晚餐。
夏天傍晚,六点天还没黑,远远就听见人声嘈杂,听见老爷卡车噗噗的旧引擎艰难地喘气,车子停在院子外,没打一声招呼就推门进来,“嫂子我们饿了。”家里简直成了水泊梁山。
我不知道自己来到此处之前,这屋里可有住着其他嫂子,因为以我的厨艺与体能,要喂饱这一群饥饿的工人,根本不可能。最简单的方法是请他们下工就从街上打便当回来,但他们偏偏不这样,我听他们进门了,就拎着钱包从后门走出,五分钟路程,到一个小杂货店,买两大包家庭号面条,三个沙丁鱼罐头,如果冰箱里还有葱姜蒜,就再买一斤鸡蛋。冰箱堆满L 在市场卖菜的结拜每日送来的蔬菜,我只需再买两瓶清酒,一瓶高粱,小快步跑回家。
“嫂子,吃面容易饿啊!”一定有某个黑胖的白目小子会这么说。工头大黑便往后脑勺抡他一掌:“有的吃就偷笑了。”
我只会煮大锅汤面,就是煎鸡蛋配上沙丁鱼跟葱姜先炒过做配料,放一旁等着,煮一大锅滚水放进面条与高丽菜,面熟之后再把配料放进去,非常简单的做法。L喜欢这样吃,当然若我能做五菜两汤他可能更爱,但他没要求,我煮了汤面,院子里摆张锯短了腿的大红桌,塑胶板凳一人一张,椅子若不够,就往外头的机车、院子里的石头、围墙的红砖,有啥坐啥,家里能用的碗筷全拿来,大铁勺捞面,一碗一碗简直喝水似的,没一会大锅见底,感觉大伙其实都还饿,才刚点开了胃口。
我到这院子里时丝瓜藤还嫩绿,忽然丝瓜茂盛都可以收成了,L拿镰刀去割,说起以前南部老家都煮豆签汤,大伙问什么是豆签,大黑工头说:“明天我买来。”接下来的时间当然免不了谁再去买酒,碗盘都撤下,个头跟我差不多的干瘦小伙子会自告奋勇去洗碗,我也进去帮忙。“嫂子,下次煮饭吧!”他不死心地说。“等到换嫂子再说吧!”我说。
人群总是天黑还不散,得闹到夜里,终于大家都散了,我们去遛狗,我问L“豆签”是什么,他神秘地说:“明天煮了你就知道。”嘱咐我去市场买虾皮、姜丝与蛤蜊。我问他以前的嫂子都煮什么,他说:“还真的勒?以前我也不认识他们,屋里有女人了大家才爱来吃。”换句话说以前这屋子没女人吗?我没再问。隔天傍晚,大家又风风火火地来了,豆签看来很像细黄的面条晒干成卷,一包四片,共买了四包,L割下几条丝瓜,加上蛤蜊快炒,豆签在汤水中慢慢舒展成条,又是一大锅面了。
近晚的凉风里,终于不再吃沙丁鱼罐头了,丝瓜清爽蛤蜊鲜润,豆签滋味特别,尤其是L下厨啊,他的厨艺豪迈又细腻,过瘾!众人笑语中,L笑得特别开朗,眼旁的皱纹密布,见我的碗空了,又起身帮我添了一碗。我想起这时节邻居伯母一定又会送来让母亲头痛的好多丝瓜,想起父母一定正在为行踪成谜的我烦恼着,我决定摇摇头不再想。豆签吃起来有一种滑溜感,锅子一下就见底了。“嫂子,明天煮饭吧。”小黑又蹭过来。“买便当吧。”我说。天色完全黑暗了,远远有灯火,像谁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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