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开岭的文字,有一种温润的金属感,有一种磁性的光芒,它敏感、深邃,明亮又干净……如果用形象比喻的话,王开岭的文本散发着一种鲜见的紫檀气质。这样一册书,摆放在书架上,俨然现代家居中蓦现出一件“檀品”。在这个浮躁的速写时代,它有一种鲜见的“世外”品质。
他的文字激发了对社会、人生、自然和爱的一切纯洁的情感,对美好、质朴、纯净、正义与忠诚的记忆与向往。
本书题材丰浩、细节精准、纹理细密、精神发现独特、关怀视野阔大、言说的锐度和思路的延展性超乎你的想象。由一个人的笔下竟洞开出那么大面积的精神风光:郁郁葱葱的故事森林,幽邃致远的理性深潭,峻峭挺拔的良知峰峦……
本书收入王开岭最具标志性的诗性散文和思想随笔。
在思想界,他被誉为新生代的旗帜人物:在文学界,他被视为优美的灵魂书写者。其作品大量涌现在各类文选、年度排行榜、大(中)学语文读本和(中)高考试题中,被很多校园师生公荐为“精神启蒙书”和“美文鉴赏书”。
精神明亮的人
1
十九世纪的一个黎明,在巴黎乡下一栋亮灯的木屋里,居斯塔夫·福楼拜在给最亲密的女友写信:“我拼命工作,天天洗澡,不接待来访,不看报纸,按时看日出(像现在这样)。我工作到深夜,窗户敞开,不穿外衣,在寂静的书房里……”
“按时看日出”,我被这句话猝然绊倒了。
一位以“面壁写作”为誓志的世界文豪,一个如此吝惜时间的人,却每天惦记着“日出”,把再寻常不过的晨曦之降视若一件盛事,当作一门必修课来迎对……为什么?
它像一盆水泼醒了我,浑身打个激凌。
我竭力去想象、去模拟那情景,并久久地揣摩、体味着它……
陪伴你的,有刚苏醒的树木,略含咸味的风,玻璃般的草叶,潮湿的土腥味,清脆的雀啼,充满果汁的空气,仍在饶舌的蟋蟀……还有远处闪光的河带,岸边的薄雾,红或蓝的牵牛花,隐隐颤栗的棘条,一两滴被蛐声惊落的露珠,月挂树梢的氤氲,那蛋壳般薄薄的静……
从词的意义上说,黑夜意味着偃息和孕育;而日出,则象征着一种诞生,一种升跃和伊始,乃富有动感、饱含汁液和青春性的一个词。它意味着你的生命画册又添置了新的页码,你的体能电池又注入了新的热力。
正像分娩决不重复,“日出”也从不重复。它拒绝抄袭和雷同,因为它是艺术,是大自然的最宠爱的一幅杰作。
黎明,拥有一天中最纯澈、最鲜泽、最让人激动的光线,那是灵魂最易受孕、最受鼓舞的时刻,也是最让青春荡漾、幻念勃发的时刻。像含有神性的水晶球,它唤醒了我们对生命的原初印象,唤醒了体内沉睡的某群细胞,使我们看清了远方的事物,看清了险些忘却的东西,看清了梦想、光阴、生机和道路……
迎接晨曦,不仅是感官愉悦,更是精神体验;不仅是人对自然的阅读,更是大自然以其神奇作用于生命的一轮撞击。它意味着一场相遇,让我们有机会和生命完成一次对视,有机会深情地打量自己,获得对个体更细腻、清新的感受。它意味着一次洗礼,一记被照耀和沐浴的仪式,赋予生命以新的索引、新的知觉,新的闪念、启示与发现……
“按时看日出”,乃生命健康与积极性情的一个标志,更是精神明亮的标志。它不仅代表了一记生存姿态,更昭示着一种热爱生活的理念,一种生命哲学和精神美学。
透过那橘色晨曦,我触摸到了一幅优美剪影:一个人在给自己的生命举行升旗!
2
与福楼拜相比,我们对自然又是怎样的态度呢?
在一个普通人的生涯中,有过多少次沐浴晨曦的体验?我们创造过多少这样的机会?
仔细想想,或许确有过那么一两回吧。可那又是怎样的情景呢?比如某个刚下火车的凌晨——
睡眼惺松,满脸疲态的你,不情愿地背着包,拖着灌铅的腿,被人流推搡着,在昏黄的路灯陪衬下,涌向出站口。踩上站前广场的那一刹,一束极细的腥红的浮光突然鱼鳍般游来,吹在你脸上——你倏地意识到:日出了!但这个闪念并没有打动你,你丝毫不关心它,你早已被沉重的身体击垮了,眼皮浮肿,头疼欲裂,除了赶紧找地儿睡一觉,你啥也不想,一秒也不愿多呆……
或许还有其它的机会,比如登黄山、游五岳什么的:蹲在人山人海中,蜷在租来的军大衣里,无聊而焦急地看夜光表,熬上一宿。终于,当人群开始骚动,在巨大的欢呼声中,大幕拉开,期待由久的演出来了……然而,这一切都是在混乱、嘈杂、拥挤不堪中进行的,越过无数的后脑勺和下巴,你终于看见了,和预期的一模一样——像升国旗一样准时,规定时分、规定地点、规定程序。你会突然惊醒:这是早就被设计好了的,早就被导游、门票和游览图计算好了的。美则美,但就是感觉不对劲儿:有点失真,有人工痕迹,且谋划太久,准备得太充分,有“主题先行”的味道,像租来的、买来的,机器复制的VCD……
而更多的人,或许连一次都没有!
一生中的那个时刻,他们无不蜷缩在被子里。他们在昏迷,在蒙头大睡,在冷漠地打着呼噜——第一万次、几万次地打着呼噜。
那光线永远照不到他们,照不见那身体和灵魂。
3
放弃早晨,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你已先被遗弃了。意味着你所看到的世界是旧的,和昨天一模一样的“陈”。仿佛一个人老是吃经年发霉的粮食,永远轮不上新的,永远只会把新的变成旧。
意味着不等你开始,不等你站在起点上,就已被抛至中场,就像一个人未谙童趣即已步入中年。
多少年,我都没有因光线而激动的生命清晨了。
上班的路上,挤车的当口,迎来的已是煮熟的光线,中年的光线。
在此之前,一些重要的东西已悄悄流逝了。或许,是被别人领走了,被那“按时看日出”的神秘之人(你周围一定有这样的人)。一切都是剩下的,生活还是昨天的生活,日子还是以往的日子。早在天亮之前,我们已下定决心重复昨天了。
这无疑令人沮丧。
可,即使你偶尔起个大早,忽萌看日出的念头,又能怎样呢?
都市的晨曦,不知从何时起,早已变了质——
高楼大厦夺走了地平线,灰蒙蒙的尘霾,空气中老有油乎乎的腻感,挥之不散的汽油味,即使你捂起了耳朵,也挡不住车流的喇叭。没有合格的黑夜,也就无所谓真正的黎明……没有纯洁的泥土,没有旷野远山,没有庄稼地,只有牛角一样粗硬的黑水泥和钢化砖。所有的景色,所有的目击物,皆无施洗过的那种鲜艳与亮泽、那抹蔬菜般的翠绿与寂静……你意识不到一种“新”,察觉不到婴儿醒时的那种清新与好奇,即使你大睁着眼,仍觉像在昏沉的睡雾中。
4
千禧年之际,不知谁发明了“新世纪第一缕曙光”这个诗化概念,再经权威气象人士的加盟,竟铸造出了一个富含高科技的旅游品牌。据说,浙江的临海和温岭还发生了“曙光节”之争(紫金山天文台将曙光赐予了临海的括苍山主峰,北京天文台则咬定在温岭。最后各方妥协,将“福照”大奖正式颁给了吉林珲春)。一时间,媒体纷至沓来,电视现场直播,庙门披红,山票陡涨,那峦顶更成了寸土寸金的摇钱树,其火爆俨然当年大气功师的显灵堂……
其实,大自然从无等级之别,世纪与钟表也只是人类制造,对大自然来说,并无厚此薄彼的所谓“第一缕”……看日出,本是一件私人性极强、朴素而平静的生命美学行为,一旦搞成热闹的集市,也就失去了其本色和底蕴。想想我们平日里的冷漠与昏迷,想想那些灵魂的呼噜声,这种对光阴的超强重视实为一种讽刺。
对一个习惯了漠视自然、又素无美学心理的人来说,即使你花大钱购下了山的制高点,又能领略到什么呢?
爱默生在《论自然》中写道:“实际上,很少有成年人能真正看到自然,多数人不会仔细地观察太阳,至多他们只是一掠而过。太阳只会照亮成年人的眼睛,但却会通过眼睛照进孩子的心灵。一个真正热爱自然的人,是那种内外感觉都协调一致的人,是那种直至成年依然童心未泯的人。”
像福楼拜,即这种童心未泯的人。还有梭罗、史蒂文森、普里什文、蒲宁、爱德华兹、巴勒斯……我敢断言,假如他们活到今天,在那“第一缕曙光”照着的地方,一定找不着他们的身影。
无论何时何地,我们只有恢复孩子般的好奇与纯真,只有像儿童一样精神明亮、目光清澈,才能对这世界有所发现,才能比平日里看到更多,才能从最平凡的事物中注视到神奇与美丽……
在成人世界里,几乎已没有真正生动的自然,只剩下了桌子和墙壁,只剩下了人的游戏规则,只剩下了同人打交道的经验和逻辑……
值得尊敬的成年人,一定是那种“直至成年依然童心未泯的人”。
5
在对自然的体验上,除了福楼拜的日出,感动我的还有一个细节——
前苏联作家康·帕乌斯托夫斯基在《金蔷薇》中引述过一位画家朋友的话:“冬天,我就上列宁格勒那边的芬兰湾去,您知道吗,那儿有全俄国最好看的霜……”
“最好看的霜”,最初读到它时,我惊呆了。因为在我的生命印象里,从未留意过霜的差别,更无所谓“最美的”了。但我立即意识到:这记存在,连同那记投奔它的生命行为,无不包藏着一种巨大的美!一种人类童年的美,灵魂的美,艺术的美。那透过万千世相凝视它、认出它的人,应是可敬和值得信赖的。和那位画家相比,自己的日常感受原是多么粗糙和鲁钝。我们竟漏掉了那么多珍贵的、值得惊喜和答谢的元素。
它是那样地感动着我。对我来说,它就像一份爱的提示,一种画外音式的心灵陪护。尽管这世界有着无数缺陷与霉晦,生活有着无数的懊恼和沮丧,但只要一闪过“最好看的霜”这个念头,心头即明亮了许多。
许多年过去了,我一直收藏它,憧憬它。有好多次,我忍不住向友人提及它,我问:“你可曾遇见过最好看的霜?”
虽然自己同无数人一样,至今没见过它,也许一生都不会相遇。但我知道,它是存在的,无论过去、现在或未来……
那片神奇的生命风光,它一定静静地躺在某个遥远的地方。
它也在注视我们呢。
(2001年12月)
P1-7
阅读的盛宴 吴散人
我是一个嘴馋和挑食的读者。曾对一个朋友说:一部二十万字的书。若有一万字吸引我,我会买下来;若有一百字让我记住,,就是一本值得眷恋和留存的书了。而眼前这本书,它在一周的阅读里赋予我的快感,让我在感动之余,甚至涌出一股感激,一股极度亢奋和深深满足后的感激。
题材之丰浩、细节之精准、纹理之细密、精神发现之独特、关怀视野之阔大、言说的锐度和思路的延展性……盖超乎我的想象。经年来,我很少看到在一册书中,由一个人的笔下竟洞开出那么大面积的精神风光:郁郁葱葱的故事森林,幽邃致远的理性深潭,峻峭挺拔的良知峰峦……在王开岭身上,我惊讶地看到了一个体悟型作家的全面性:文学的、美学的、理性的、情怀的、史思的、宗教的……本书竟能汹涌、汇合那么多元素而又从容不迫!在这个浮躁的速记写作时代,你不得不承认,它有一种鲜见的“世外”品质。
准确地说,它给了我一个周期很长的阅读节日。就像一份丰盛大餐,它的丰饶和美味,几乎照顾到了我肠胃的每一层褶纹。
“20世纪,神被杀害,童话被杀害。最醒目的标志就是人对大自然不再虔诚,不再怀有敬畏和感激之心……一切都在显示,20世纪是一个财富和权力的世纪,一个仅供成年人生存与游戏的世纪。‘现代化’,更是一个旨在表现成人属性和欲望的概念,它本质上忽视儿童。”(《森林被杀害,童话被杀害》)
这样美学化的理性文字,在以喧嚣、怯懦和虚伪著称的当代文坛,在以争夺语词和与概念调情为能的思想界,其含氧量是立即可判的,那种寂静独立的气息,使我在呼吸间就把它与它们区别开来。
毋庸讳言,我们正面临一个越来越商标化膨食化的阅读时代。文学界的先天不足和苍白自不必说,时代所能挤出的一点点脑汁,也多陷入学理的臃肿系统中不能自拔,一粒有用的药丸,往往须数以干倍的糖衣包裹和累赘体系为之服务,多少洋洋万言的繁文,一旦脱去了泡沫,甩干了那些语焉不详和思维混乱的瘫痪性词语,真实有用的信息大概仅几十字或一句话。如此庞大的结构,对阅读来说,实为一种巨大的时间消耗和体力开支,简言之:累!或者说:表达的无能!而一些相对非学理性的民间书写,虽不乏自由和闪光的东西,但由于言说的任性姿态和散漫气质,又多在声音的分贝值上下工夫,一些有用的思想原材料,也多流于一种粗糙的机器生产,滥而殇,浮而佻,经不住检验和淘洗。
王开岭的文本显然属于一种手工,属于一种慢活。这使他的笔调又多了一种罕见的诚实和耐性。更要命的是,除了要求理性的精准,他还唯美。比如有一篇《向儿童学习》,在批判了成人社会对童年的粗野塑造之后,他这样说:“一个人的童心宛如一粒花粉,常常会在无意的‘塑造’中,被世俗经验这匹蟑螂悄悄拖走……然后,花粉消失,人变成了蟑螂。”“所谓的成熟,表面上是一种“加法”,但实为一种‘减法’……就像一个纯洁的天使,不断地掏出衣袋里的珍珠,去换取巫婆手里的玻璃球。”“从什么时候起,一个少年开始学着嘲笑天真了,开始为自己的‘幼稚’而鬼鬼祟祟地脸红了?”读这样的句子,你只有赞叹的份。它不仅贡献了智慧,还贡献了智慧最好的形式。
王开岭的文字,有一种温润的金属感,有一种磁性的光芒,它敏感、深邃,明澈又干净……如果用形象表达的话,我想说,王开岭的文本散发着一种鲜见的紫檀气质。这样一册书,摆放在书架上,俨然现代家居中蓦现出一件“檀品”,你会觉得眼前一闪,心神被什么东西给紧紧摄住了,它会带给你一种与平时迥异的阅读景象:不仅工艺精美,更多是其质地、其优雅的心灵和纹理的高贵,一种丛林里的高贵,一种靠沉淀、浓缩和结晶凝成的高贵,天然而非刻意,古老却又年轻,沉实且生气蓬勃……这样的资质于当代实在太难得。完全可以想象,其生成会多么缓慢,包含了多少苦寒和耐性。
无论是廓清历史,还是批判当代生态和权力之弊,他截取的往往是郝些最不引人瞩目、最易被喧嚣的学界和民间所忽略而又极具人文品质的片段和细节,用他自己的话说,叫“精神事件”(这是他常用的一个概念)和“心灵事件”。这几乎成了他选题的一个标准。也正是这样一个标准,保证了该书的纯度和精粹性。其实,这不是个运气问题,一切有赖于作者的提升之功,仰仗作者的心灵锐度和精神发现力。
“一个人,当他提着裤子时,其杀人的职业色彩已完全褪去了。他从军事符号——一枚供射击的靶子,还原成了普普通通的血肉之躯,一具生理的人,一个正在生活中的人。”“假如有一天人类真的不再遭遇战争和杀戮,你会发现,那值得感激的——最早制止它的力量,即源于这样一组细节和情景:比如,决不向一个提着裤子的人开枪!”
这样的文字,会让一个心灵敏细的人感到欢愉,也使一个思想习练者倍觉满足。这种文思兼容的品质,既替浅薄、贫血的散文界挽回了思想和良知的面子,又为鲁莽兼粗糙的思想界赢得了艺术与审美的声誉。或许正是因了这原因,近些年的各式“最佳”“年选”“精品”等选本大战中,均可见对王开岭名字的争夺。《请想一想华盛顿》《决不向一个提着裤子的人开枪》《精神明亮的人》《恐龙胃和物理人生》《向儿童学习》《古典之殇》《一个房奴的精神大字报》《大地伦理》《我们如何消费星空》等已成为这类作品的名篇。
在王开岭理性精神的背后,我感受强烈的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浪漫:性情的浪漫,心灵的浪漫,目光的浪漫。这浪漫就像菌种,极大地生动了他的体悟和才华。看得出,王开岭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即使在他最具现实性和批判性的文本中,也影影绰绰闪动着朦胧的审美色彩,正是这色彩,让我瞥见了一个浪漫主义者的挺拔背影,一个自由高韬者的倔强。该书中即有一篇叫《精神明亮的人》的文章,若换了别人,是无论如何也走不出那么远的。文中,他提取了现代人生态中常常忽略的“看日出”这一细节,把生理惰性提升为精神遗憾:“迎接晨曦,不仅仅是感官愉悦,更是精神体验……按时看日出,乃生命健康和积极性情的一个标志。它意味着一次洗礼,一记被沐浴和照耀的仪式,赋予生命以新的索引、新的知觉、新的闪念与发现……”
有谁表达过这样的细节?有谁曾对这样简单的自然情景进行过精神提纯?或许是天然性情,或许是后天定力,王开岭对“流行”似乎有一种特殊的免疫,在其作品中,你找不到流行话语的痕迹,对每一题材,他似乎都不满足从一个流行的入口进入正题,他表达的入口真正属于自己,而非租来的或盗来的。王开岭使得你很难重复他。你可以重复其材料,重复其观点,但你无法模仿其纹理和气质。他的文字不是说教性文字,而是体验性文字,不是霸权式话语,而是共享性话语。他对读者有一种含蓄的谦让和尊重。而这种尊重,恰恰是我们很多——甚至包括被评价为“优秀”的作者所不具备的。他使用最多的是心灵,而不是嗓子。
透过这册书,作为读者,我游历了一个人的精神地理,被那些从未见过的神奇风光所吸引。那风光在日常的旅游地图上是见不到的。我不敢断言这样的地理绝无仅有,但我确定的是,这是当代为数不多的身兼多种文质的作家和作品。
一本书,让我看到了一个智者,一位诗人,一颗良心,一个浪漫而冷峻的同时代人。这样一个夜晚,携上这样一本书,与之同行。我感到了雪的融化、心的欢愉和春天的临近。
我在,我们很近
20岁成了40岁,中间流经了多少事,路过了多少人?
可我总感觉,这跨度仅相当于一个白天和一个夜晚。生物钟恍惚,不能如实地体察光阴,会出现这样的矛盾:一个人童心未泯,而心灵之外的器官早已背叛了年少。这是个让人伤感的落差。
很少有事让人变成自己的历史学家。编个人文集算是一个。你要盘点一下精神身世,这些年都做了什么,路有多长,书有多厚,梦有多远……
我的写作始于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一个纸质阅读和钢笔写字的年代,精神也是手工的。写得慢,但不妨碍写得多,写得激情浩荡。从上世纪末被称为尽想界“新青年”,一晃十叶春秋,每个人都在移动,都在成长和脱落,青年已不敢再称,黑马也渐渐额白……
互联网来了,博客和信息共享时代来了,每个人都有成为作家的潜力和资质。精神资源的私有化年代_去不返,彰显言说勇气的岁月也差不多结束,很多人都比当年“新青年”更新锐。思考力也不逊色……我在想,哪些表达非我不可?一次写作怎样才成为必要、必须和非你莫属?
新的年代,灵魂出口丰富了,精神义务和生命职责也有了更多承担方式,写作不是唯一。我渐渐慢了下来,更多选择了阅读生活,也体会到了做读者的乐趣和幸福。
还有,我失去了最亲密、最隐蔽的读者:父亲。
我是不知不觉中失去的。现在,我还会出现幻觉:他还活着。他是医生,怎么会死呢?我——这个和父亲那么亲近和相似的人,活得好好的,他怎么会不在了呢?
我常常忘了父亲去世这件事。
把父亲独自留在山冈的那个傍晚,回城的车灯将路照得雪白,我心里低低地说,对不起,父亲……只有那一刻,我确信父亲不会出现在家里了。
老家的院里,两株石榴,一树红,一树白。那年夏,花开得汹涌异常。即要返京的那个下午,我站在院里,对妻子说:今年的花开得真好……我似乎忘了父亲的事,忘了这些花失去了最重要的照料者。往年这时候,给家里打电话,未了都忘不了问父亲一句:石榴花开了吗?
我不承认死是虚无。它不过是一种不做声罢了。
不知为何,父亲去世后,每出一本新书时,我都会强烈地想他。父亲从不当面看我的书。母亲告诉我,我离家的这些年,父亲每晚都看我的书。我知道,父亲是想知道这个从小就把自己关在屋里的儿子在想什么,走出了多远,然后用他60多年的风风雨雨判断儿子说话的风险……
北京是个能把所有人还原成正常人和普通人的地方,这对隐身、对平息内心的骚乱很有用。
有人问,一个作家介入新闻职业是什么感觉?
我想了想:就是每天醒来——觉得全世界都和你有关系。这感觉有时很好,多数时很糟。其实,自由,一个很重要的标志,就是能选择哪些事和自己有关或无关。但这行当不行,每天都要把自己献给全世界,时间长了,生命和精神便陷入了被动,我称之“被动性人生”。
这职业还有个毛病,就是:天天和全世界对话,唯独不和自己对话。
5年前,做深夜节目《社会记录》,我有个初衷:以生活共同体的名义——在与世界对话的同时确保和自己的对话。寻找每件事、每个人在当代生活中的位置,寻找命运和命运、人生和人生的相似关系,寻找有”精神事件”品质的新闻事件……我觉得,深夜是内心的掌灯时分,是灵魂纷纷出动的时候。相反,白天,灵魂在呼呼睡觉。一个深夜节目,若顾不上灵魂,就没了意义。
现在看来,该新闻观是有私心的,那就是我太担心在这种“被迫和全世界打交道”的职业中丢了灵魂。CCTV最大的弊病不是没有真相,而是没有灵魂。灵魂,恰恰是生命最大的真相。
包括职业水平最高的主持人也只忙于和全世界对话,从来不和自己对话。
一个人连自己的真相都顾不上、都搞不清,能指望他说出别的什么真相?
有灵魂的人,一定时时不忘和自己对话。这样才有机会、有能力与别人对话。现在,几乎没有好的对话节目,这是原因之一。
我一直不敢忘记文学的原因也在这。文学是灵魂的农事,自古就是。但我永远不会把文学当职业来做,好东西一定都是业余的,或者说你一定要把它留给业余。就像爱情是业余时间里的事,老婆孩子也是业余时间里的事。
这些年,一定还发生了很多事,我一时想不起来了。
谢谢我的朋友、本书的责任编辑孙轶女士,若没有她的厚爱和督促,我不会自觉编这样一本选集。
这几年,可能我写得实在少,便有朋友找来一些“民意”给我,你看你看,那么多人还焦急找你的书呢,更年轻的一代上来了,他们还喜欢、还需要你的东西,写,赶紧写……于是我惶恐,哦,是的,或许是的……其实,我已攒了上百个标题和写作片断,我想把它们写好,写得“手工”一点,“古代”一点,所以很慢,磨磨蹭蹭。
谢谢那些从未谋面的读者,你们的目光我收到了,你们在网络上留言,打听下落,传阅旧书,寻觅新作,责怪我为何不建一个博客……这样长的期待和追随,我受宠若惊。
被那么多抽屉和掌心收藏着,我非常温暖。我会不辜负。
还要谢谢李伦和《社会记录》的同事,他们参与了我近年最主要的日常生活。与之一起,我见证了一个理想主义电视栏目的诞生和谢幕。我至今仍清晰记得那年秋天李伦夫妇在凌晨车站迎我的情景,他对着手机喊,你看见我了吗,瘦瘦的,旁边站一女孩……其实,我差不多已撞上他了。
是啊,许多年过去了,大家依然瘦着,一点没变。
和长久不变的人生活在一起,感觉很好。
2008年10月26日凌晨于北京。
王开岭的文字,有一种温润的金属感,有一种磁性的光芒,它敏感、深邃,明亮又干净……如果用形象比喻的话,我想说,王开岭的文本散发着一种鲜见的紫檀气质。这样一册书,摆放在书架上,俨然现代家居中蓦现出一件“檀品”。在这个浮躁的速写时代,它有一种鲜见的“世外”品质。
这本书,让我看到了一个智者,一位诗人,一颗良心,一个浪漫而冷峻的同时代人。携上这样一本书,与之同行,我感到了雪的融化、心的欢愉和春天的临近。
——吴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