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颓废主义者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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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真正的颓废主义者从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浅薄的人会以为颓废者就是蓬头垢面者、无精打采者、破罐破摔者。这其实是莫大的误解。对颓废主义者作如是想的人,很可能是被地摊上的“相术”手册给搞糊涂了。真正的颓废主义者,恰恰是那些多多少少有些飞扬跋扈的人。真正的颓废主义者绝不轻易暴露自己的真面目。他懂得如何保护自己。因为我们的时代始终在提倡高歌猛进和人定胜天,轻易暴露自己的本来面目,从根本上说,就意味着颓废主义者的立即完蛋。颓废主义者坚决拒绝他的时代,他只愿意成为这个时代的旁观者和观察者。而要完成这一身份的构建,有两个必需的条件:足够长的观察时间以及被足够多的人愉快地接纳。因此,表面上的兴高采烈始终是颓废主义者的一贯标记。他的风趣和幽默使他得以吸引更多的人。良心不坏的颓废主义者在心里也有偶尔的歉意:他玩弄了那么多人,那些人却始终把他当作朋友和妙人,并给了他足够多的掌声和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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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颓废主义者形成鲜明对照的,是那些真正的无精打采者、破罐破捧者和蓬头垢面者。和颓废主义者大不相同,他们是因为高歌猛进的势头被打断后,才做出这副悲惨兮兮的模样。这伙人从来都不是旁观者。也不屑于做一个旁观者。他们自始至终都想做一个勇于进取者。这类人一旦被他人或者命运掐断了支撑高歌猛进的生长点后,悲痛欲绝的神态就出现了。不管他们从前是多么的幽默和有趣,到此刻都会原形毕露得令人同情或遭人厌恶。颓废主义者早已洞穿了这种境遇,所以他从来不把人世间的事情真的放在心上。他来到人间,仅仅是为了尽量多地领教众生相,当然也包括无精打采者、破罐破摔者和蓬头垢面者的所有做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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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们来说,颓废主义者始终是一个谜。他是怎样成为一个颓废主义者的?他为什么要成为一个颓废主义者?成为一个颓废主义者又有什么好处,尤其是在一个以积极进取为时髦的时代?成为一个颓废主义者的目的是什么?这都不是我们能够理解的事情。曾经有不少故作深沉的学者和哲人给出了诸多解释,但他们的解释如果说不是可笑的,起码也是言不及义的。因为他们不能令人信服地说明如下问题:即使是领教众生相,又对颓废主义者有什么好处?因此,对我们来说,这是一个永远没有谜底的谜语。不过,我认为,在一个什么事情都能在我们的智力中得到清晰呈现的时代,有几个小盲点简直是太好了。我乐于看到智力的失败,也乐于看到各种学说的最终破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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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颓废主义者是真正的隐士。但这是一种特殊的隐士:他不是居住在终南之巅或溜水之滨,而是穿行在众人之中。哪里人多,哪里就有颓废主义者的身影。他衣冠楚楚,口若悬河,无非是想换取活命的口粮——实际上,颓废主义者离开了人群,也就丧失了自己的身份:时代和他人的滑稽可笑,始终是颓废主义者的养料和补给品。没有值得可笑的人群和可叹的做派,就很难想象颓废主义者还有存在的可能。但颓废主义者并不是要以他人的可笑来证明自己的高明和不可笑。恰恰相反,颓废主义者正是从他人的可笑、可叹上,看到了自己有可能滑向可笑、可叹的危险,并借助这种“看到”把自己的隐士身份保持到底。所以,颓废主义者离不开人群。他感激人群。但他也在骨子深处看不起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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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所有的颓废主义者当中,释迦牟尼可能是最极端的人物。此人组建的佛教教团则很可能是最大的颓废主义者群体。和所有颓废主义者一样,乔达摩·悉达多在成为释迦牟尼之后,依然穿行在人群之中。他甚至拒绝接受所有形式的布施。释迦牟尼看到了勇于进取者的荒唐、可笑、可叹和可悲,更加坚定了进一步成为释迦牟尼的决心。很难设想,要是乔达摩·悉达多像后起的沙弥或僧众那样抛却众人、深山静修,是否还会成为释迦牟尼。这样说起来我们都错了,因为我们以为释迦牟尼真的是超越生死轮回的佛,而不是人。事实上,释迦牟尼始终是一个人,是人中的颓废者。而且正因为他是一个彻底的颓废主义者,所以才能成为世世代代被人顶礼膜拜的佛。但彻底的颓废主义者不可复制。他的行为是一次性的。即使今天仍然有人愿意成为彻底的颓废主义者,也是不可能的。乔达摩·悉达多是第一个洞明了这个秘密的人,所以他抢了先,率先占领了这个后人永远不可企及的高度。除此之外,乔达摩。悉达多的聪明还在于:他确实不是一个自私自利者,相反,由于他的善良,所以他才预先创立了一个教团,以迎候那些向往彻底颓废的人。完成了这一工作后,释迦牟尼还给那些向往彻底颓废的人,安慰性地制定了颓废所能达到的各种果位:沙弥、和尚、菩萨……或者罗汉。P28-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