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庵和荸荠庵
沈从文像一场雨,一场春天的雨,一场从天而降的雨水,绵绵密密地下着,从头到脚将汪曾祺淋得透湿。他哆哆嗦嗦的,似乎感冒了,生了一场病——一场叫文学的病,一生未愈。
人的命运很奇怪,你偶然看到一本书,一目十行地翻了一遍;或者,某天在旅途萍水相逢一个人,一番有口无心的交谈,你的命运或许就完全改变了,这真是令人匪夷所思的事。说改变命运也许不准确,因为他的命运本来就该这样走的,冥冥中发生的一切全是命中注定——看到这本书,或遇上这个人,这就是命中注定。所有的人全都是棋子,被命运之手无情操弄,一直到他过完此生偶然回眸时,才会看到他一生最完整的生命轨迹。
汪曾祺最初相遇“沈从文”,是在离高邮不远的一个叫荸荠庵的地方。说荸荠庵可能过于书面化,它后来被汪曾祺写入小说,这篇小说叫《受戒》——写一个叫小英子的小姑娘和一个叫小明子的小和尚的青涩初恋。汪曾祺在文末写道:“记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这个透明的露珠一样的梦境,就发生在荸荠庵——它真实的名字叫菩提庵,汪曾祺在《受戒》中如此描述它:
“这个地方的地名有点怪,叫庵赵庄。赵,是因为庄上大都姓赵。叫做庄,可是人家住得很分散,这里两三家,那里两三家。一出门,远远可以看到,走起来得走一会,因为没有大路,都是弯弯曲曲的田埂。庵,是因为有一个庵。庵叫菩提庵,可是大家叫讹了,叫成荸荠庵。连庵里的和尚也这样叫。宝刹何处?荸荠庵。庵本来是住尼姑的,和尚庙、尼姑庵嘛。可是荸荠庵住的是和尚,也许因为荸荠庵不大,大者为庙,小者为庵。”
汪老写庵赵庄写荸荠庵,看似廖廖几笔不着笔墨,但是这个村庄对于他的意义却异乎寻常地重要,换句话说,庵赵庄对他是有恩的。也可以这样说,庵赵庄的荸荠庵在他生命里占据着相当重要的一页,小得像荸荠一样的庵堂不仅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收容了他,更因为这里的物事给他留下了美好的回忆,让他写出了著名小说《受戒》,也让他在这里相逢到沈从文——当然,这里的沈从文只保留在纸上,汪曾祺还不曾和他见过面。那时候,他只是个懵懂少年,青涩的瘦弱的少年,在江阴南菁中学读书。本来打算一路读下去,但是很快风云突变,日本人占领了江阴,整个江北危在旦夕,包括他的家乡高邮。眼看着高邮保不住了,祖父和父亲带着他“跑反”,一家人就来到这个离高邮很远的乡村——荸荠庵,并且一住就是半年。并且在这里,母亲还给他生了一个弟弟。
汪曾祺在《受戒》里这样描写荸荠庵:“荸荠庵的地势很好,在一片高地上。这一带就数这片地势高,当初建庵的人很会选地方。门前是一条河,门外是一片很大的打谷场。三面都是高大的柳树,山门里是一个穿堂,迎门供着弥勒佛。不知是哪一位名士撰写了一副对联: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开颜一笑笑世间可笑之人。弥勒佛背后,是韦驮。过穿堂,是一个不小的天井,种着两棵白果树。天井两边各有三间厢房。走过天井,便是大殿,供着三世佛。佛像连龛才四尺来高。大殿东边是方丈,西边是库房。大殿东侧,有一个小小的六角门,白门绿字,刻着一副对联:一花一世界,三藐三菩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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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斜阳里,最后一抹余晖
沈从文和汪曾祺这一代文化人,常常被人们称为“最后的士大夫”,是最后的一代,也是最后的几位——寥落的、寂寞的,像黎明寒星;又如同初冬落日,已经沉没在地平线下,暮色苍茫的西天,却残留着最后一抹余晖。
他们是典型的中国文人,旧式文人,固守着一份君子的愚直和文人的澹泊,坚守着一份孕育于农耕的虔诚与传统的纯真,是士大夫的传统,链接于遥远而又遥远的文脉。在漫长的专制时代,文脉就是一个民族的血脉,它是不断的,就如同人的血脉不可断裂,生命靠它维系,文化、文明靠它承传。或者说,它就是文化与文明的本身。可是,新的时代注定要来临,那种走马灯式的花红热闹不属于他们,那种推杯换盏的茶酒吃请也不属于他们,他们也打心底排斥。自然,这样的人珍稀动物般濒临绝境,红极一时的热门人士不会瞧得上,他们正得宠,奔着自己的锦绣前程。而一般的市民也不理解这些人,自己的柴米油盐已够操心烦神,谁有空在意那些既梗且愚的夫子?这最后的一代就这么慢慢消亡——就如同沈从文笔下那一条条蓝带子一样的清清流水,就如同汪曾祺笔下的那一片芦花飘飞的汤汤大淖。他们本来就如同一条条小鲤鱼,活泼游荡于水清草绿的春江里,如同黄梅戏里唱词:“小小鲤鱼红红腮,上江游到下江来,上江吃的金丝草,下江吃的水青苔——”可是,大淖渐渐就干了,青江慢慢就枯了,这些小鲤鱼都成了涸泽之鱼,哪里能活下去?鱼和水的关系就是人与时代的关系,时代全变了,人自然也得随之演变。这么说其实不对,新的人群出现就是一个全新的时代在嬗变,时代除了鲜活的人物,它就是空壳。你看看这个时代的当红角色,他们身上哪里能觅到一丁点士大夫的影子?
这才是沈从文与汪曾祺的价值所在,这才是人们喜爱沈从文和汪曾祺的原因,也是我写这本《最后的士大夫》的理由。顾城说:“每次去北京作协开会,整个会场有一双眼睛最聪明,那就是汪曾祺的眼睛。”那纯真的、孩子式的透明眼神,是没有被灰尘遮蔽的心灵的投射,这就是灵气,来自于山川草木,也来自于日月星辰,灵气最终衍化为文墨之气,感化众生。沈从文得灵气之先,他传染给了弟子汪曾祺。他们一个是另一个影子,一个是另一个母本,一个是另一个原版,一个是另一个底片——风气就这样在氧气稀薄之地单个承传,而他们的源头,分明是流水丰沛的大江大河,沈从文的源头是先祖周文王,而汪曾祺的源头则是文风浩荡的古徽州。满盈的流水就这么浅了细了,眼看着就要断了。但是,即便是斜阳,即便是余晖的最后一抹,因为它曾经如此绚烂,我们还是可以把它当作彩霞来看。彩霞满天,虽然注定会要消失,但它毕竟千真万确存在过。
沈从文与汪曾祺,民国时期著名的作家,通过对他们人生之路师生之情的梳理,将他们所在时期的文化世情娓娓道来。陶方宣所著的《最后的士大夫(沈从文与汪曾祺)》,从两个师生作家的人生起伏、跌宕命运着手,描写了这样两位才华横溢的天才作家不同的人生际遇和文学追求。文笔灵动,视野宏大,读来引人入胜、发人深醒。
陶方宣所著的《最后的士大夫(沈从文与汪曾祺)》通过对中国现当代文坛风格相近、交往频繁、独树一帜、影响深远的文化大师的人生描蓦和交往梳理,力求把故事性与文学性紧密结合起来,从一个独特的人文角度,透视出文学与人生之间紧密依存的关系,催人深思,给人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