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我是在喀什噶尔的舞台上第一次见到王蓝蓝的,那是我在喀什噶尔第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她穿着没有领章帽徽的军装,长长的头发搭在脸前,让我无法看见她的脸。身边有无数的声音在咒骂她,说她是一个破鞋。在我青春的时候,破鞋是一个让我又冲动又忧伤的词汇。冲动是因为美丽,忧伤还是因为美丽。
那年,我17岁。
喀什噶尔有个疏勒县,成千上万的人聚集在一起,他们正在充满苏联味道的南疆军区礼堂开会,听候宣判破鞋王蓝蓝的作风问题。什么叫作风问题,今天的17岁以下的女孩儿、男孩儿还懂吗?就是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性行为问题。那天礼堂门口已经绿树成荫,大树小树都长出了浓密的叶子,王蓝蓝出来的时候,我正好感觉到了浓烈的沙枣花香气,从外边的花园里飘来,我开始以为她的身上就是这么充满了芬芳。与她一起被宣判的还有一个男人,他叫袁德方。他是王蓝蓝的情人——情人,多么美好的词汇,那时中国人有情人吗?
2
喀什噶尔,我在喀什噶尔有半年都没有说过话,我像是一个没有舌头只有喉咙的人,把所有内心的语言都压抑在嗓子里。母亲是湖南湘潭人,她总是用毛主席的口音对我说:你就是不说话,别人也不会把你当哑巴卖了。父亲是山东人,他用山东话对我说:你就是不说话,别人也不会把你当哑巴卖了。我是新疆人,我从10岁起就总是用新疆话对自己说:你就是不说话,别人也不会把你当哑巴卖了。
所以,在去喀什噶尔之前,我就把自己当作哑巴。那儿是一个熔炉,父亲、母亲生活在熔炉里,已经很多年了。当他们不得不把自己的这个儿子送到熔炉里去的时候,告诉我最多的就是:少说话,多干事,最好不要说话。可是咋办呢,我就是一个爱说话的儿娃子,我不说话就会憋死。
3
雪山上似乎突然有了回音,那是高音喇叭发出的,没有低音,甚至没有中音,只有高音:
把杀人犯、流氓分子、叛国投敌犯、反革命分子袁德方、王蓝蓝带上来——
一切都很安静,雪山上红彤彤的太阳被初夏的暖风吹走了,人们的呼吸就像是初春里昆虫的叫声,那么虚无。我极力睁大眼睛,看着台上,袁德方戴着手铐和脚镣,从幕布的左侧走出来。在他身后有两个矮个儿军人,时刻在盯着他。王蓝蓝只戴着手铐,没有脚镣,她身后也有两个军人。袁德方走得很慢,王蓝蓝在他身后,他们蹒跚着,像是莫里哀喜剧中的男女演员,很快就要到他们说台词的时候了,观众那时已经充满期待。
我已经能看清楚袁德方了,他离我最多只有3米,我看他的时候,他竟然也在看我。舞台上的犯人竟然也能与人对视?吓了我一跳。我发现自己跟这个男性罪犯长得竟然有些像。他有一个大头,我也有一个大头。大头让我们显得有些粗鲁。我有细腻的眼神,他也有细腻的眼神,这种眼神让我们显得有些无端的骄傲和与众不同的忧愁。
那个叫王蓝蓝的女人就站在我眼前,说不清为什么,她的出现让我灵魂颤抖。她很细腻消瘦,脸色苍白,在灯光下有些泛青。她是一个单眼皮的女孩子,留着短头发。她没有看我,我却一直看着她。我期待着她的目光过来与我相接,但是她没有,她只是看着地面。我的心在狂跳,这个女孩儿是一个犯人,我为什么被她冲击得有些坐立不安?如同那些多情善感的男人一样,我对美丽的女人总是充满同情,无论她是天使还是罪犯。王蓝蓝站在台上,显然她没有害怕。爱情让她内心涌动着无限光芒,她的脸上即使现在也有一丝丝微笑。
我身边有许多女兵,其中甚至有她——我八一中学的校友,五班的她,可是,我必须承认,在王蓝蓝出现的那一刻,我忘了世界上所
有的女人。我的眼睛里只有这个罪犯。
P1-3
很多有关中国文化大革命的书籍都着重讲述了那个时代的残忍和暴力,描写了那些“坏人”是如何折磨“好人”和无辜的人们。值得欣慰的是,现在终于有一本书,不再集中注意力于那个时代的恐怖,而是给一个古老的故事以崭新的面貌。
——美国《华尔街日报书评》
我热爱这本书,情不自禁地讨论它,但却不得不承认,书中讲述的故事扭曲残忍。故事虽是虚构,但却植根于历史事实,基于作者王刚的人生经历……他选择聚焦于“温存和宽恕的时刻”。王刚从文化大革命狂潮中幸存了下来,并完成了这本卓越的著作,再一次向世人印证了人性的坚韧。
——美国《华盛顿邮报》
我很少在读了一位未谋面的作家的书后,产生去认识其人的冲动。一次是读了王小波的《黄金时代》,另一次是看了王刚的《月亮背面》。
——作家刘心武
《英格力士》充满了温馨和悲悯,是对他自己跨越,也是对同类题材小说的突破。
——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作家莫言
王刚如一个死里逃生、伤痕累累的水手,这个人惊魂甫定,有时亢奋过度,有时极其沮丧,海妖的歌声还在他的梦中回响,但,上帝作证,那声音最初是多么正当而美妙。
——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李敬泽
王刚的小说具有奇观性。……既有针贬现实的历史正义诉求,又有对人性透彻的反思;既有对中国现实的政治、经济的审视;又有文化上的价值追问;既有大众文学的趣味想象,又有先锋前卫文学的语言质地……
——北京大学教授陈晓明
后记
最后一次修改是回到新疆吉木萨尔的花儿沟去完成的,说起来真有些娇情,在哪儿不能完成一部长篇小说呢?偏偏要去天山北坡的山谷里?一月前刚到那条山谷时,赶上了下雪,一夜之间全都是白的了。雪停后,新疆的太阳出来了,那些本来还是绿色的树叶猛然间就变成了金黄色。整个山谷都成了金黄色的,那条大河仍然有水在流淌,天山融化的雪水很清澈,它不光映照着金黄色的树叶和银色的雪山,它也映照着我的脸,时隔三年终于完成了《喀什噶尔》的作家——他叫王刚,他的脸。是不是更加沧桑了?也没有,是不是又老了?也没有,是不是受难了?更没有,其实这三年正好是云游山水内心轻松的三年。可是,为什么在那个冬天,我独自来到花儿沟这个地方,也是在白茫茫的雪野里,却有些悲情呢?
“喀什噶尔,风把我带到了赫色的,土黄色的喀什噶尔。那时,我从窗外山下的雪野上看到了风。那时不叫喀什噶尔,我们只是叫它哈什。是天山把我们分开的,乌鲁木齐在北疆,喀什在南疆。你们这些口里人肯定想不到,我从乌鲁木齐到哈(喀)什走了七天。我从乌鲁木齐过乌拉泊,过干沟,从库米什到了库尔勒,然后是拜城,库车,阿克苏,阿图什。你看,我在说出这些地名时,都不需要看地图,它们如同音阶一样从远处传来,回响在我的骨头里。不是大调音阶,是小调音阶,而且是e小调。”独自在一条充满了白雪的山谷里写作长篇小说真的是很绝望吧,要不为什么回头看那几天首先完成的后记会有这种语气?作家这个职业是自己选择的呀,应该高高兴才对,却在那年的天山山谷里写下这段文字:
“我是被自己放逐的,还没有任何人与我过不去,自己已经绝望得躲到天山的一个角落里,那儿是我的故乡,有我许多童年的因素仍然活着。我在一片河谷里的草滩上恢复了一个老式的农民房,我把房子修理得与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新疆的统治者盛世才建的监狱一样,有木头的门窗,也有铁栅栏。我象犯人一样扶着冰凉的铁栅栏,透过玻璃,看到了南边的雪山。很大的一片地方,除了我以外,几乎没有别人。白天还有些放羊的户家和去镇上买东西的哈萨克人从身边走过,晚上就只能看天上的星星了。
月亮象灯光一样刺眼,星星近得吓人。
我就在这样的环境里写出了《喀什噶尔》(那时才刚动笔写开头),我真的有些娇气,如同那些不成功的思想者一样,软弱,苍白,缺少勇敢,却又在绝望中伤心落泪。不要对我这样的人要求过高,我只是在无法摆脱的寂寞中去寻找自己也从来没有弄清楚的自由。我在衰老中渐渐意识到自己从小到大都是那么边缘,而且,变得更加脆弱,在不断的回忆中发现,我这种脆弱是与生俱来的,它在我的青少年时代就伴随着心灵,越长越大,相信我——我这种人真的很脆弱。” 哟,三年多一晃就过去了,我发现自己其实没有那么脆弱,那么没有人看的长篇小说都写得完,怎么能说脆弱呢?责编周昌义说有不少地方竟然让他流泪了。等到小说出版后,他就要退休了,我们共同在《当代》的生活,就要结束了。
王刚《喀什噶尔》是一部自传气息浓郁的小说,王刚身上似乎并未完全褪去青春期的某种热情,他在小说中借由17岁的“我”,倾诉新疆的一切,阳光明媚、空气清新的喀什噶尔、阿克苏、库尔勒、沙雅等等地方宛如新生的画面在读者眼前重现,南疆的小镇就像是一幅塞尚的画,蓝色的草木与绿色服饰的商贩组合成了王刚记忆里美好的过往。这一切都是借由一个处于青春期的少年之心袒露出的,他毫不避讳那个年纪的秘密:“我”的荷尔蒙欲望,对文工团女人的念想,对身处边疆被压抑的青春期的不安,对那个严肃年代的敏感脆弱和无法排遣的孤独感……
喀什噶尔,风把作者带到了赫色的,土黄色的喀什噶尔。那时,他从窗外山下的雪野上看到了风。那时不叫喀什噶尔,他们只是叫它哈什。是天山把他们分开的,乌鲁木齐在北疆,喀什在南疆。他们这些口里人肯定想不到,他从乌鲁木齐到哈(喀)什走了七天。他从乌鲁木齐过乌拉泊,过干沟,从库米什到了库尔勒,然后是拜城,库车,阿克苏,阿图什……
请看由王刚所著的《喀什噶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