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土
我从小见过的大兵,都是可怕的。他们进村就抢劫、打人、发横、污辱妇女……一说“大兵来了”,老百姓就连忙逃遁躲藏,避之如匪贼,“好人不当兵”的话,已流传很久很久了。
七七卢沟桥的炮声,把这些大兵——连同附着于他们的官僚、党棍、警察等等,一概轰跑了,蒋介石的不抵抗政策,使大片国土轻轻沦丧,撇得老百姓两眼望天,六神无主。土匪、恶霸、流氓、豪绅……乘机而起,到处招兵买马,争立旗号,画地为王,于是“主任遍天下,司令赛牛毛”,时势大乱,人们像站在一块滚烫的热土上,谁来收拾这个残破的局面啊?
“中国人要当亡国奴了!”成了一句流行的话。
什么是亡国奴?从传说中我得到一个具体形象:据说日本人到来之后,他要骑马,就先叫一个中国人跪在地上,然后蹬着他的脊背上马。我父亲在天津当过小工,亲眼见过洋人的辖治。他说,中国人在他们眼里,连一条狗都不如的!我在小学曾念过关于“九一八”的课文,说是“中国的军队有好几十万,恭恭敬敬让出了北大营”,描写那凄惨之状,着实吓人。我们都又恨又气,天天在地上画些小人,写上“小日本”三字,拿起砖头来狠砸。我常常想,难道就没有岳飞吗?真要让人家蹬着脊背上马吗?
突然,开来了八路军。他们走着整齐的步伐,唱着雄壮的军歌,不打也不骂,自动跟老百姓要粗粮吃,进了院子,抓笤帚扫地,拿扁担挑水,见了老头叫“大伯”,见了年轻妇女就把眼睛掉往一边去,不笑不说话,出来进去尽仰着头唱歌,住了好几天,看不出哪个是官儿来。这支军队真新鲜得奇怪呀!
见识广的人悄悄说:“八路军就是红军,是共产党!多年跟老蒋不和,抓住就杀头的……”
老实说,共产党是好是坏,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本没有成见,大人们说得那么奇奥,倒更逗起我的好奇心,便整天跟着这军队去瞧稀罕,看他们演操、上课,跟他们一起学歌,围着那长长的队列瞎跑。有一次,一连人围个大圈,做“丢手绢”游戏,玩着玩着,有个挺清秀的战士被“抓”住了,就罚他站到当中去唱歌。他红着脸唱“T农兵学商,一齐来救亡”,唱到最后一句,右手往帽檐上一举,给大家敬个“罗圈礼”,敬得又谦恭,又质朴,配上羞答答的笑容,姿态十分生动,看来美极了。
回到家,我把这个见闻兴致勃勃地告诉了姐姐,而且举手在额,把那战士的“罗圈礼”表演了一番。不想姐姐也大为感动,说这真像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主儿”,笑着要我再做一遍,我就很得意地又做了一遍。
巧得很,过不几天,八路军一个班住到我家来了,而那个被罚唱歌的战士恰在里面。我高兴得不得了,故友重逢似的立即缠着他教我唱歌,给我看枪,成天厮混。追问他的姓名家世。他叫王发启,安平县南郝村人,果然是个“庄稼主儿”。那时我家喂着一头小毛驴,王发启便在操前课后,牵它去村边放牧,我跟着又玩又跳,形影不离,这样七八天,我们竞亲密到无法表达各自的感情,就学着“桃园三结义”,提出要“结拜”了。
共产党领导的军队历来反对封建,“拜盟”是封建帮派活动,按理是不允许的;但王发启所在的部队是一支新军,政治工作还很薄弱,纪律约束也不太严,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情况下,我居然同这位十七岁的“盟兄”对天磕头,发誓要“有福同享,有祸同当”了。父亲一点儿也没料到这件事的严重后果,他还发个狠心,给我们包了一顿饺子吃呢。
“拜盟”第三天,一道命令下来,八路军开拔走了。走多远?到哪里去?盟兄一概不知。兵随将令草随风,我毫无办法,流着泪跟了王发启,送他到村外,看着那长龙似的队伍渐去渐远,终于在茫茫的天际上消失。于是出生以来第一次感到,我的灵魂没有了,它被八路军带走了,同王发启跑往天际以外的什么地方去了……
我打草无力,吃饭不香。孤单单只觉心烦意乱,无靠无依。八路军招兵的消息到处飞传,日本鬼子深入国土的灾难日重一日,乌鸦在头上乱飞,哪里是立足之地啊?终于,我抖抖胆量,向父亲说:“我要去当兵……”
父亲吓了一跳!前面说过,他是个很暴烈的人,从没有哪个孩子敢向他提一点非分的要求,更不要说顶撞。我说出“要去当兵”的话来,当然大出他的意料。我真担心他会揍我一顿。P6-8
这部作品书写的是历史,内在的精神却是指向未来的。徐光耀怀着对于民族未来的责任感和使命感,超越一己之恩怨,思考社会发展,探索文化心理。在这部作品里,我读出了一位作家的真诚、从容与睿智,读出了其历经坎坷而不改其志的追求,读出了其充满人格魅力的叙述与沉甸甸的理性思考。而促使他做出这些思考和表达的,是他对祖国和人民的深沉的热爱。
——铁凝
回顾我的一生,有两件大事,打在心灵上的烙印最深,给我生活、思想、行动的影响也至巨,成了我永难磨灭的两大“情结”。这便是抗日战争和反右派运动。
抗战八年,可以说,无论什么罪——苦、累、烦、险,急难焦虑,生关死劫,都受过了;熏过一回毒瓦斯,还落在鬼子手里一次,但都闯过来了。大背景是全民受难,大家都奋斗,都吃苦,流了那么多血,死了那么多人,个人星点遭际,有什么值得絮叨的呢?
然而,永远难忘的是那些浴血英雄,是那些慷慨捐躯的烈士。他们没有计较过衣食男女之事,没有追求过功名利禄之私,即使死去了,也没给自己或亲族留下私财私产,最后拥有的仅仅是祖国大地上的一杯黄土!可正是这个赤条条,才显出他们那牺牲精神的纯洁神圣、伟大崇高!如果说人性,还有比这种人性更高尚的吗?
我是个幸存者。我幸存而且分享了先烈们创立的荣光,靠的就是他们用破碎的头颅和躯干搭桥铺路,奖掖提携,使我熬过来了!以此之故,我的绝大多数作品,我的主要小说,都是写他们的,特别是冀中抗日根据地的“五一大扫荡”,那民族灾难的深重,那残酷艰险的极致,都大出人们的想象,所以,我的一部长篇、三部中篇、一集短篇中的大部,以及我四部已摄电影中的三部,都是写这次“扫荡”的。除去它们,我几乎就没有了作品。
这就是我的抗日“情结”,是我这个人的主要侧面之一。
反右派运动之所以成为我的另一“情结”,就因它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我中年以后的命运。它把我的心劈开了,撕掉了我的眼罩,使我看见了先前不曾看到的东西,尽管很难相信,却仍眼花缭乱,迷迷糊糊。到“文化大革命”来了,又几经天旋地转,才慢慢有点明白,于是忐忑地、间隔地写了几篇文章,这便是十多年前所写《我的喜剧》系列。直到过了七十岁,已入沉沉暮年,时常听到人们对“阳谋”现象的研议,才又有些新的感悟,《昨夜西风凋碧树》由此形成。所有这些,从本质上看,都是反映着我的“反右派情结”的。
我以为,“阳谋”之所以比阴谋更可怕,就在于它的“阳”。搞阴谋,是必须蒙蔽阳光,掩人耳目,弄些遮饰手段,并在暗箱中操作的,其影响作用当然大受限制。而“阳谋”,却能凭借官权之威、领袖之望,向全党全民广发号召,大作动员,乃至公开抛弃道义,驱赶人们自投罗网。把信誓旦旦的承诺翻脸不认。使那些单纯赤诚、忠心无二的后生小子,甚至不经任何思考,便信实而上钩了。倘不用“阳谋”,何至如此堂而皇之,大行其道?
而“文化大革命”,益发变本加厉,如法炮制,这才酿成了双倍残酷的全民族空前浩劫。数十年沙场征战、谙于政争的英雄豪杰及无数才俊,不但不能反抗和阻止,且眼睁睁地一个个纷纷跌倒。此情此景,尽管已过去了二三十年,仍不能使人们的记忆有任何淡化。在整个20世纪的下半截,还有比这更大的悲剧吗?
而“阳谋”,与我们党的宗旨和性格,是完全格格不入的,相去十万八千里的!
刚刚崭露头角的“失败学”告诉我们:如果对失败粗心大意,不去认真总结和记取教训,那么,“严重事故”继续发生的可能性,就会越来越大,乃至“重演”。所以,我们对个人迷信,对封建专制主义,再也不能掉以轻心了,必须时刻严肃地警惕它,揭露它,扫除它!既要不厌其烦,又须有股子缠磨劲头,一直缠磨到伟大的五四运动所提目标的彻底实现为止。
我的两大“情结”,前一个是自愿养成的;而后一个,则是被迫形成的了。我们中国人喜欢论阴阳,如果后一“情结”是“阴”,那么前一“情结”便该是“阳”。倘不与“阴谋”“阳谋”相混,而使阴阳合一,那便是我这个具体的人了。知道这一点,对了解本书和我本人,是很有必要的。
作为此书主干的《昨夜西风凋碧树》,自今年年初发表以来,半年间,接到认识与不认识的朋友的来信或电话,有八十余封(个),多数表示了勉励,除《长城》上有十五篇“笔谈”外,由刊物和报纸加给的相关按语,也有五条之多,有的按语甚至说,它“在文学界、思想界引起了很大反响”。这实出我之意料,连我影响较大的《小兵张嘎》,也不曾获得过如此赞誉。于是朋友们督励我“乘势追击”,把“故事”继续往下写。他们以为,党外生活二十年,当有更多的“戏”好看。
其实,我在前十多年写的《我的喜剧》中,有不少篇章,便是对那阵子“党外生活”的回忆。但由于每篇一题,每题一事,中间缺乏串联,未成体系。加以写时心境时变,情绪不同,还有时开点玩笑,杂些点染,有的读者便把它们当作小说来读。若究其内涵,无一不是作者亲历亲见,与《昨夜》一文实是一脉相通的。试看那些精妙的情节,岂是我这等笨拙机械的头脑编造得出来的?这次,便把它们略略加工,作为人生纪实,权充“故事后面的故事”,以为本书添一点“新鲜”和“复杂”。
在前面提到的朋友来信来电(话)中,也有对《昨夜》的批评。如一位朋友说:“前面写得还可以,只是后面不应那样写。”语气颇平和,让人感动。但似乎言外还有意,未能把话说完。于是我想,在那文的结尾,我曾郑重声明过,全篇文字之用意,只在最后那段话,此外“岂有他哉?”不这样写,又该怎样写呢?难道对文中一切仍山呼万岁吗?另有一位同学,劝我“站得更高些”,当然一片好心,但经思考之后,我只能苦笑:我怎能自甘堕落,不愿站高呢?可我也就是刚从趴着的状态跪起来,身子还不曾站直,如何会站得更高?同学的好心实在让我勉为其难了。
至于全篇文字,也略有增删。经朋友们查对指正,原文中有些与事实不符的地方,都据实改过了;有些因我之粗枝大叶,没有说清或说准的,也逐一补正过来。我很知道,读者朋友们是喜欢真确的,也只有真确,才能引起真正的信服和愉快。近日有位年轻的同学,写文章评我是“生活型作家”。很对,我很乐意接受,就算是“记录生活”或“照抄生活”吧,也并非对我的贬低。自学习写作以来,我一直信奉:生活是第一性的,生活是写作的源泉,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至于缺乏联想和哲思,只要我活着,当然要努力充实提高,但那毕竟是第二性的。
感谢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是他们的精心精意,使此书得以出版,这也许是我此生最后的一本小书了。
徐光耀
2000年12月10日
于自拔斋
徐光耀著的《昨夜西风凋碧树》是“小兵张嘎”之父徐光耀先生的回忆录。作者回顾了自己自13岁参加革命直至“文革”结束的极富戏剧性的人生经历,翔实的记述了他的亲历亲见,以坦诚刚正的笔触,表达了一个老共产党员对历史的反思及人生的思考。作品寓苦涩与沉重于轻松、幽默之中,以讲故事的形式写出了一个个人物、一串串事件。坎坷奋斗者的视角,老作家的文笔,使此书既有深厚的思想内涵,又具有浓郁的文学色彩,读来引人入胜,发人深思,为研究中国当代思想史提供了一份不可多得的珍贵资料。本书曾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
徐光耀著的《昨夜西风凋碧树》书写的是历史,内在的精神却是指向未来的。徐光耀怀着对于民族未来的责任感和使命感,超越一己之恩怨,思考社会发展,探索文化心理。在这部作品里,我读出了一位作家的真诚、从容与睿智,读出了其历经坎坷而不改其志的追求,读出了其充满人格魅力的叙述与沉甸甸的理性思考。而促使他做出这些思考和表达的,是他对祖国和人民的深沉的热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