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他在日本南边海岛上一家客栈里,接了他爹的痛报,哭倦了,睡在一间小房子里,半夜醒来,思念到他以后再没资格写父亲大人膝下敬禀者几个字的信札公式,他没眼泪再流,他只觉得像饮了许多硫酸硝酸等镪水,五脏六腑都焦烂了。他爹一死,他的心像在大海上惊涛骇浪里,失了指南针的轮船,飘来飘去,不知进退。
他未尝没有朋友,他也有几位泛泛然不关痛痒的朋友要向他借书籍,借金钱,或有什么事要向他商量的时候,才去探望他的朋友。索性说明白些,他们或许把他当做朋友,他却不把他们当做朋友。他不是不知道他们不是他的真朋友,不是真心探望他,但他还是很欢迎他们。因为他寂寞到极点了!
他寂寞到万分的时候,听见她的几句安慰话,真像行大沙漠中,发见了清泉。他时时对他亡父的遗像,和生前寄给他的书信咽泪,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也只有她一个人能够安慰他,揩干他的眼泪。她实在是由苦境里救出他来的安琪儿。他也像爱安琪儿一样的爱她,他自信终身决不会忘记她,怎料她后日竟离开了他,辜负了他
不论行到沙汀上,或回来客栈里,他昼也偏着头想她的事,夜也偏着头想她的事。没奈何的时候,还是取出她从前写给他的信可怜他没有把这些烧毁,还当做一种情书,珍藏着来咀嚼。并且倒在席上,追索他和她没分手以前她对他的好处。他读到她信里的,我愿做你的金表儿,你得时时刻刻瞅着她(金表儿)。我愿做你的金指环,你得天天戴在指头上。他也曾跳起来恨恨的骂道:果然是没有思想的女孩儿!什么东西不可拿来比喻!总离不了灿灿的黄金!但他再读到太平洋也有干涸的时候,地球也有破碎的日子,只有我对你的爱情,是天长地久的!他又不禁泪眼婆娑的自言自语道:她对我的爱情实在不坏!她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儿!她不懂好坏,所以给人骗了!他那早要滚下来的泪珠儿,此时也再止不住了!
他真痴到极点了!他再翻开旧时的日记,把他和她的恋爱史,从头再温习一番。
前年的今天他住在她家里差不多要半年了。他记得初到她家里的气候,是寒风凛烈,雨雪霏霏。早晨替他送火到房里来的是她,替他开纸屏和窗扉的也是她。替他收拾铺盖的是她,送茶送饭给他吃的也是她。替他打扫房间的是她,替他整理书籍的也是她。她的妈只管理厨房的事。她的妹妹只喜欢淘气,不会帮忙。
他们两个既然接触得这样亲密,他们中间的恋爱自由花,没半年功夫,也就由萌芽时代到成熟时代了。他们相爱的热度,达到了沸腾点,不过还没有行为的表现。但他们彼此都很望有表现行为的机会。彼此都满贮了电气量,一有机会,就要放电。他们中间寻常空气早都没有了,只有电子飞来飞去!
三
有一天晚饭后,他从市里买书回来,还没有到家里,突然下了一阵骤雨。他没带伞,只好呆呆的站在一家店檐下避雨。在他面前来来往往过了无数的人,有带雨伞的,有穿雨衣的,有乘人力车的,有乘马车的,有乘汽车的。汽车前头两道很亮的白电光,使他看见空中的雨丝更下得大了。
韦先生!没带伞?我的伞是小点儿,总比没有好。我们同走吗!她一手撑一把伞,一手抱一个包袱,好像也是从市里买什么东西回来似的,笑吟吟的跑到他面前。他也望她笑了一笑,多谢了!你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是吗!你从来都没好话说的,讨厌的那末我一个人回去。你淋湿一身,与我什么相干!
芳妹儿!饶我这一回。他从她手里夺过那柄雨伞,一手搭在她肩膀上,有意叫她凑近些同走。
谁是你的妹儿!羞也不羞!快放下你的手!这样勾搭着,谁走得动?
伞不够大,我们应当凑近些。
前面来的人注意我们呢!她凑近他的耳朵,低声的说。
她一呼一吸吹到他的鼻孑L里,好像弱醇性的酵母。他感受了她微微的呼吸,觉得全身发了酵似的,胀热起来。
他们转了几个弯,过了几条街道,到了一条比较僻静的路上。雨丝也渐渐疏了。他再也忍耐不住,他不能前进了。
做什么?发什么呆?她推了他一下,叫他向前走。他此刻学她的样子凑近她的耳朵笑着说了几句话。她不禁失声笑了,摇头抿嘴的说道:
不行不行!妈在家里望我呢!
不要紧!要不到半点钟。芳妹!你依了我罢!
我就跟你去,可是要快些。她像有什么信他不过的,踌躇了一会,才表示决意的态度。
是的,是的,但有一句要求你的话,到里面去切不要韦先生韦先生的叫,还是叫我哥哥好听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