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丁家沟
“二叔，这才初几哟，就下地了！来，歇一会儿，抽根烟！”
“哎呀，是二虎他爸呀！这都初六了，瞧地就这么荒着，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二叔话还没说完，一根香烟便从二虎他爸手里飞过来，二叔赶紧伸出双手接着烟，随即从裤兜里掏出打火机帮二虎他爸点上烟，然后自己也点上，深深地吸上一口，悠悠地吐出一缕青烟。
“二叔，这都啥年头了，你看咱沟沟里十几家人还有几家在种地哟。隔壁丁五儿一家，地都荒了好几年哕，思茅草长了一人多高。上头张三儿家的地更惨，没得人管，土坎坎都快垮完哕，作孽哟！你我都不中用了，还干啥子嘛？”
“你也是，才好大点嘛，就不中用了，是不是弟妹子太厉害了？”
“二叔真会开玩笑！”
“对哕，你家二虎呢？”
“他呀，大年初二就进城了，说在老房子待不惯。他不是去年在县城买了一套新房子吗？三房的，厅也大得很，装修好了喊我跟他妈去住了几天。我们哪里住得惯那种楼房嘛，没得享福的命哕，还是回来好，千好万好，还是自家的窝窝好！”
“二虎这娃儿还是蛮能干的，也怪孝顺呢！”
“哪里能和你家大宝比哟！大学生，还是你家祖坟埋得好！”
“现在的大学生不值钱了！”
“要说你家六兄弟那时好威风哟，全县才考几十个大学生，你家六兄弟就考到啥子大学呢？哎呀，嘴巴边边上都忘了。”
“北京大学。”
“对，对，北京大学，世界名牌，好威风哟！县长都亲自送榜，还是你家祖坟埋得好！”
“说起六兄弟，还是吃了好多苦，想起来我这个当哥的真有些惭愧。读书的时候从来没有好好穿一件新衣裳，那时我们家好穷哟，饭都吃不饱，哪里还顾得上穿嘛。算哕，不提这些了，说起来又很憋气。”
“话又说回来，要不是你们一家人没日没夜地干，你家日子哪会红火起来呢？对哕，你家大宝回来没呢？”
“本来说好要回来的，快过年了，才说公司工程忙，只放三天假，就不回来了。再说，来回坐飞机，机票好贵哟，不回来也好，免得花冤枉钱。”
“是哈，二虎两口子回来一趟，还是坐火车，就花了一千多，现在的钱不禁使了！”
“二虎结婚了！咋没有听你讲过呢？”
“头昏哟！现在的年轻人，交个女朋友就说是两口子了。还不是因为那个女娃儿，所以二虎才非要进城买房子，把老子逼惨了！”
“咋说呢，还是你家产业嘛。你看我家大宝，哎，不想说，操心嘞！”
“产业！把我跟他妈搞惨了！一套房子三十几万，我们这辈子哪里见过那么多钱呀！他才在外面干几年？还不是要想讨老婆，逼着我们把老底子掏出来帮他买房，还问他舅、他姨借了好多才凑齐整。你晓得，他姨好抠门儿哕，好话说了一箩筐才挤了三万块，我还在愁这钱咋还嘞！我这辈子都没有借过别人钱，到老了还好，欠一屁股债过日子，你说这还有啥味道嘛！”
“有房子总比没得房子强，房子有了，媳妇就可以进门，过不了多久你就可以抱孙子了！还是你家二虎能干！”
“你家大宝相对象没？”
“他呀，早得很！”
“哪能呢？大宝多机灵的小伙子，又是大学生，要学问有学问，要身材有身材，要放在咱县城里，恐怕县长闺女都要排队才成哕！”
“你硬是说大话不打草稿哈？他在上海那个大城市，不比我们农村，人家哪个不是有房有车的？大宝命苦，跟了我们一家乡巴佬儿。”
“那六兄弟就不帮他一把？”
“多亏了六兄弟，否则说不准就跟我现在一样挖田种地呢。”
“你开玩笑哟，大学生还种地？”
“找不到工作，不种地吃啥子呢？喝西北风呀？”
“大学生！不是脱农袍变城里人了吗？还没有工作？这还了得！”
“有啥子了不得的嘛？现在的大学生，一抓一大把，不值钱了！”
“难怪上次二虎回来，我让他要像大宝那样学好，他还冲我一句‘大学生有啥子了不起，找不到工作的大学生多了去’！我还以为他只是和我顶嘴呢。”
“时代不同了，你还以为是十年以前？二十年以前呀？你是不是好久没有看电视了？”
“是呀，整天管我那几头猪，愁我欠的债，哪里有心思看电视！”
两人说得正投机，突然从坡下面传来女人高亢的吆喝声：“老汉儿，死哪里去哕！还不快回来，都快生哕！”
原来是二虎她妈在喊，声音响遍整个丁家沟。她总是喜欢扯破嗓子喊二虎他爸，沟里要是谁惹了她，就别想清静睡觉。记得小时候，丁五儿家的鸡钻到二虎他们家自留地啄了几口青菜，二虎她妈结结实实骂了三天_一夜，上至祖宗三代，下至子孙三代，骂了个精光，从摘一只橘子到砍一棵青菜，所有真实发生过的还有道听途说的关于丁家的丑事都抖搂出来数落个够，什么男盗女娼、小偷小摸、坑蒙拐骗、五毒俱全……丁家人在她嘴里成了十恶不赦的一个家族，骂得丁五儿一家硬是没敢出门！ “二叔，我那口子又在叫丧了，今天我家老母猪产崽，我得赶紧回去看看！我走了哈！”
“哦，得快点，老母猪产崽等不得！”
二虎他爸一溜烟儿功夫从坡上跑回了家。
“死老头子，死哪里去了！喊半天也不应，还不快点来看看！”
“吼啥子嘛！生就生嘛，你又不是没有生过！”
“你才生过呢！”
“要是我会生就好哕！”二虎他爸边说边往猪圈跑。
二虎他们家房子还是川南农村典型样式，正屋五间，厢房两间，然后是猪圈和鸡舍。房子原本是土墙草屋，后来改成了瓦房，再后来改成砖砌的楼房，只有一层，屋顶上是平的，可以当晒场。
中问是堂屋，堂屋正中靠墙摆着香台，逢年过节总在香台烧香烧纸钱给祖祖辈辈的前人。正中央摆着一张四方桌连同四根板凳，平时一家人就在这里吃饭。正屋两侧是两间卧室，东边是客房，一张床、一个床头柜，还有一个便桶；西边是二虎他爸妈的卧室，一张双人床，床边靠着一个五斗柜，床头放着四个大坛子，里面装满了晒干的玉米、小麦、豌豆、蚕豆、黄豆等等，一年都吃不完。五斗柜完全是一个百宝箱，值钱的东西都放在里面，还上了锁。那张床和五斗柜都是二虎他妈的陪嫁家具。墙上还挂着一个相框，嵌着大大小小十几张照片，黑白的、彩色的，记录了二虎他家幸福的时刻。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