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中午,我和妈妈躺下要睡午觉了,我突然翻身起来闹着要去姑妈家。妈妈说:你想去是吗,那你自己去吧。来,我教你怎么走。
妈妈躺在床上,拿出一枚硬币,把我叫到床前。她将硬币放在席子上立起来,用食指按着,作车轮子状往前推,然后告诉我:如果这是汽车,你看到了,千万不要跑到汽车前面,等汽车过去了你再横过马路,知道了吗?
可以断定,我之前肯定去过姑妈家。我当时也应该有四五岁了,否则妈妈不会给我单独去的。但什么时候去过,已经忘记了。
事实上,无论营街也好,千总街也好,早已失去了当年的肃整和威严,而沦为残破不堪的一片平民区。瓦房、茅草房参差,砖墙斑驳,街道残旧;居民多为引车卖浆、打铁补锅、屠夫贩卒者。我姑妈就是以纳鞋卖鞋为生的。他们一家是我们最亲近、来往最密切的亲戚。
姑妈家居营街的中段,门口右侧正好是一个十字路口。那是一间茅草泥巴房。家庭成员有五人:姑妈、婆婆,还有姐侬(大表姐)、哥细(二表哥)、哥弟(三表哥)几个老表。我们壮族习惯把辈分称谓倒过来念的。如把华哥念成哥华,花姐念姐花。姑爹我从未见过。后来才知道,当时姑爹正在劳改场里劳改。
从那时起,父母就经常送我到姑妈家里住,有托管的意思。说实在,在这个家庭里生活,我感到十分愉快。每天,姑妈去做工了,表姐表哥去读书了,家里就剩下我和婆婆。婆婆,就是姑妈的家婆,表姐表哥的奶奶。在我们这里,凡是祖辈的,男的一律叫阿爷,女的一律叫阿婆。这个婆婆可是大有来历的。她的男人,也就是我表姐表哥的爷爷,是龙州有名的大土匪。邓小平领导的龙州起义爆发后,他从老家下冻乡率领一支有一百来号人的队伍,参加了红八军,任第三纵队队长;后见龙州起义即将失败,加之受人离间,他又率队脱离红军返回老巢,后受国民党招安,任龙州县县长、广西政府参议,是个黑道白道通吃的人物。但是,我见到的那个长着大脸庞、手大脚大、被人叫作“土匪婆”的女人,却是一个勤劳、善良的老人。我与她有些生分,平常不大爱和她说话。我都是一个人在用甘蔗渣做的坐垫上静坐着,看着她扫地、喂鸡、煮饭、补衣服,忙个不停。她一年到头都是穿一套黑色的唐装,背已经驼,整个人呈弓字形,像一只虾公一样卷成一团。所以,我眼前总是出现一团移来移去的黑影。每每到了中午,吃了饭,那团黑影突然停下手里的活,转过头来跟我说,阿霜(我的小名),你睡午觉吧,睡起来了,阿婆给你好嘢吃哦。那团黑影传过来的声音并不温和,是一种命令式的口气,只是节奏放缓了一点。
按习惯我当然遵嘱去睡午觉.并不期望有什么好嘢吃。但每次起来,那团黑影果真给我留了一份零食,不是一节蒸热了的已经削了皮的甘蔗,就是一把煮熟了的花生,或者糍杷、牛耳饼。
到了中午或晚上,姑妈和表姐表哥回来了,我就高兴了。大表姐姐侬脸圆,身胖,我见了就冲她喊:肥侬肥大苟(块),捉来炸猪油……喊罢,我就躲在墙后或门背,看她的反应,姐侬装着生气要追我,我就跑。在一旁纳鞋的姑妈见了,总是笑笑,从不骂我。如果我真的无处可逃了,她还会说,来来来,躲到姑妈这里来,看她敢抓你?
二表哥哥细,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我从不跟他逗笑。哥弟,和我最亲近,最让我喜欢。夜晚,我们在床上,他常常给我耍魔术,从被窝里一会儿抓出一把玻珠,一会儿掏出一支弹弓,一会儿搜出一顶帽子……我真是佩服得不得了。闹了一晚,入睡了,每次都是姑妈陪我。小孩皮肤嫩,加上到处乱窜,身上难免惹上了跳蚤之类的虫子,一躺下,被窝一热.就浑身发痒。可姑妈从不用指甲给我抓痒,而是用手指尖轻轻地在痒处来回抚,但她不知,这样的抚,反而更痒。
这是一段美好的日子。从时间上推算,应该是在我三岁到五岁之间。我二弟也出生了。我在姑妈家里,无忧无虑,自由愉快。爸爸妈妈从不打骂我。姑妈、婆婆、表哥表姐从不责怪我;我可以随意地在龙江街、营街、千总街上走,不担心被拐卖,被车撞。摄入我眼睛的事物,一切都觉得新鲜和好奇。
P14-P15
在法国,一位叫菲利浦.阿利埃(1914一1984)的史学家,就像一个锲而不舍的猎人,经风历雨,忍饥挨饿,长期隐没在一片浩瀚而茂密的历史森林中,沿着四个世纪的绘画和日记,以及游戏、礼仪、学校及其课程等漫长的踪迹,凭借经验的嗅觉,一点一滴地追寻儿童的历史。他最终发现:在中世纪,小孩一旦断奶,就被当成“小大人”,没有任何的特殊待遇。他们没有专门的儿童衣服,和大人穿的差不多,整天混在成人中间,参与劳动、竞争、社交、玩耍。到了中世纪末期以后,人们发现小孩与成人的确存在着心理、生理的巨大差别,父母才将孩子与大人渐渐分离,以儿童及对儿童的保护和教育为中心的新的家庭观这才发展起来。
196Z年,菲利浦.阿利埃从童年的历史森林中走出,将他收获的“猎物”一一《儿童的世纪一一旧制度下的儿童和家庭生活》结集出版,一下子在西方史学界引起了轰动,被视为儿童史和家庭史的奠基之作。将童年时期视为一个最特殊的人生阶段,这个观念自此扎根于现代西方思想之中,并席卷了整个现代世界,成为无可动摇的价值观。
童年离我们很遥远,中世纪的童年更加遥远。但菲利浦.阿利埃却还能够触摸到童年残存的体温和气息,并与他们喃喃细语,这让我感到特别诧异和震惊。诧异的是,原来我们人类的童年经历,早先竟是如此的简单和随意,如此的从容和坚强。那时的儿童早早就自立,无须搀扶,无须呵护,跟着大人去狩猎耕种,去争抢食物,去打闹嬉戏……也许因为身单力薄,难免会弄得灰头土脸,鼻青脸肿,但决不会哭爹喊娘,绝不像今天的儿童,如此孱弱,如此娇贵,似乎永远都长不大。
震惊的是,现在的人,几乎将我们美丽如花的童年忽略和遗忘。一进入了成人的阶段,就整日里为名忙为利忙,不说了解很久以前的事,就算是刚刚从我们眼前流经的童年,有谁还能记起它的模样?有谁还问候它的冷暖?有谁还为它挽留或追忆?
童年,那是我们步入人生最初的入口啊!
还有那片含辛茹苦养育了童年的出生地。此刻,它也许就在我们的脚下,也许已经成为我们远在天边的故里。但任何时候,任何一片出生地.始终怀有一种岁月都难以消磨的母性情怀。对于投入到她怀抱的每一个子民,她没有亲疏之分,都会慷慨地层开一双柔软的臂膀,将你揽入怀中。让你分享安放在她胸脯里的那份安详和发自体内的乳香;然后又撒开双臂,让你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里撒娇和捣蛋。即便你的闹腾使得她疲惫不堪,但她却以无限宽厚和仁慈的微笑,轻抚着你的头,哼着残旧的歌谣。让你在呢喃声中安然入眠。
出生地,那是生长我们躯体和灵魂的地方啊!
可是,如今的人,又有谁能记得起为她梳理那一头银色的乱发?又有谁能仔细地端详她日渐衰老的面容?又有谁能为她打拍积集在身上的尘埃?
这样一想,我羞愧难当。
1980年7月。我高中毕业。
心虚虚地等待了大半个月之后,高考成绩公布。不同档次的分数线为每个考生划分了不同档次的命运。我的分数只上了中专线。一心就想上本科的我,毅然决然断绝了上中专的念头,没等到开学,就立即翻出旧课本,独自待在家里,开始了复习。
……
但人生必须两头挑着,否则就不完整。
史铁生还说:“有人的地方一定有墙。我们都在墙里。没有多少事可以放心到光天化曰下去做。”
这个时候我才明白,近三十年来,我对故乡的躲避和排斥,是因为我钻到墙里去了。墙里看不到童年和故里。
在那间远离南宁的农家四合院里,几天来,我除了看书,很多时候都是和那个农妇聊天。她二十出头的时候就嫁到这个村子,一开始做公社的接生员。至今,方圆十几里地,前后有几千个孩子都是经她的手降生的。她丈夫是镇中学的教书先生,除了假期,常年都不在家。她平常除了出诊,还要照顾公婆,养鸡喂猪,锄地种菜,护理他们那五个孩子。那间四合院,全是她一个人,利用空余时间,打土砖,挑石头,分期一间一间建起来的。怪不得她那间四合院,房间有的新,有的旧。如今老了,丈夫和五个孩子都到县城去住了,可她就是不愿下山,说这里的空气好,还有人可以聊天。她如今每天都坚持下地,种些瓜果,甚至还种玉米和稻谷。这几天,农妇跟我说的,几乎全是她以前如何翻山越岭为乡亲接生,如何起早贪黑养家糊口的往事。农妇用回望的方式,肩挑着过去和现在,坚守着那间凝聚了她全部血汗的孤院。
有时候。回望比前行踏实。
回望可以找到很多温暖的往事。
回望可以明了以往的一切,但前行却无法预知未来。
所以,人有了回望的欲望和去向,才能渐渐安详下来。直至离世。
总角:古代未成年的人把头发扎成的髻,借指童年。
《总角流年》是严风华的自传体纪实文学作品,讲述了作者在龙州的童年生活。严风华以精炼的语言、风趣的行文,记述了他童年时期许许多多不为人知的动人故事,道出了在那个特定年代人们的人生遭际。这些故事,沉重中晃动笑影,轻松中惹人泪花。该书娓娓道来,看似平淡不惊,却于无声中给人以人生启迪。它既可被视作一部色彩斑斓的童年图册,也可被目为一部韵味隽永的写实电影。
由严风华著的《总角流年》为自传体小说,全书分为六章,描写了作者的家族史、龙州地文风土人情以及作者在童年和少年时期的各种生活见闻与令人印象深刻的经历,通过追怀家族史、叙述当时的现实情状和倾诉懵懂少年的细腻感情,很好地表现了主题的厚重和人性的复杂。作品语言通俗易懂,幽默而有本土特色,各色人物形象生动,内容丰富有趣且含有意味,感情自然真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