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鸭
去过河边的人,都会对细老张—在递名片时他总是说,请叫我张镏龄经理—那过于严肃的神态留有印象。他的脸年轻时是苍白的(他对此应当十分珍惜),现在蜡黄得近乎透明。整张脸又窄又长,两侧长着一副便于提拉的耳朵。因为老是将覆盖着一层褐色胡髭的上嘴唇向下紧扣(里边的牙齿就像是在嚼着一粒芝麻)、长着一个类似白种人的弓形鼻子以及谢顶,这张脸显得更长。在高耸的眉骨下方,隐藏着一双鹰隼般的眼睛。它们总是一眨也不眨、毫不气馁地看着你,使你不安。纵然是在夏天,他也会穿两件衣裳:里边的衬衣领子是白色的,紧紧扣着,透不过气来;外边是一件过膝或者快要过膝的风衣。他让人想起僧侣、法官或者什么便衣,身上散发出的阴沉气息使人胆寒。靠近他就像靠近遮天蔽日的黑暗森林。
好些个小孩,平素无法无天,无所顾忌,一旦临近他,就提前噤声,紧抓着大人的手或衣角。其实呢,稍微熟知他,就知道他并没个卵用。他是走农村出来的,加他一共是十兄弟,十兄弟里只有他通过做民办教师,又通过到教师进修学校深造进了城,后来又经营起这门和几间学校有业务往来的办公用纸批发生意。以他的智慧,他根本没办法分析出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了他逾越于自己的兄弟,因此他就将自己过去出现的所有脾性都保留下来,以之为可发扬光大的要素。就像意外痊愈者,不知道究竟是哪一味药拯救了自己,因此将所有的药都抓回来,不加判别地服用。沉默就是这其中的一味药。而通过对他人的观察,他也发现,保持这样一种一言不发的姿态的确有利于营造一个高深莫测的自己。人们对他心生疑畏。有时他将双手朝风衣的插兜那么一插,也会幻觉自己就是一位可以对他人随意下达判决的大人。
实际上他能控制的,也就是自己家的几口人(也不能完全说是控制,有时不过是因势利导、因人制宜,正如两只大公鸡不能关在同一只笼子内,以免它们啄光彼此的羽毛,一年中大多数时候,他
都会将母亲与妻子分开,以使她们能在相聚的少数几日做到相敬如宾)。
其中:
妻子与儿子作为嫡系,随自己居住于河边水木蓝天小区按揭而来的两室一厅。儿子就读于三十七公里外的九江市外国语学校,周末返回瑞昌。妻子是农业户口,同时是文盲,这迫使她自认为是罪人,
不敢在生活中发言(特别是一想及正是因为她,两个孩子一出生就是农业粮,在同学间广受嘲笑,则细老张后来还是替姐弟俩一一买来商品粮)。她甘于充当丈夫的下人,爨濯之余,还负责骑三轮车
去仓库拉货,送往客户指定的地方。有时使用两轮的手推车。
母亲与女儿仿佛旁生歧出,居住于城北鸡公岭那由细老张一进城就借款买下然而直至今日仍未通自来水的商品房。此地大概有三分之二的房子无人入住,因此也就不贴瓷砖,血红的砖块裸露着(砖
缝间的黄泥早已干裂),就像肌体被褫了皮。有的外立面,别说没有装上窗户,连窗架也没装上,就是扯着聚乙烯彩条布随意遮挡着。有些干脆裸露内部,锈迹斑斑的钢筋像是野草,从地上、墙上冒出
来,内墙因为曾有拾荒者做饭而被熏得漆黑。暮色降临后,打这里抄近路去火车站或从火车站归来的人面对它们有如面对遭受炮火攻击的废楼,总是感觉悚然。
人们管细老张的母亲叫张婆,在乡下都叫她火金娘,然而进了城,就得按城里的规矩叫。考虑到大家已经叫她河边的媳妇为张姨,于是便叫她张婆。张婆一共生男丁十口,自身体质可谓超群,自打丧了偶,便无法安放大把的余生,毅然来到县城寻觅自己的第七个儿子,也就是细老张(自老七之后都唤作细老张,人们如何细分他们又是一门技术,此处不表),以过上她娘家人可以说是十几代都没过上的城里生活。她是先斩后奏来的,来到鸡公岭后,就在上锁的门前坐着,大汗淋漓,直到儿子寻来,对着她长长叹了一口气。“也好,你就在这里给瑞娟煮吃。”她的儿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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