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的白话文文学发轫于民国时期。其间名家辈出,流派纷呈,蔚为大观。这些名家名作历经时间的考验,已形成一个个灿烂的文化坐标,一个世纪以来源源不断地为我们提供精神养料。为重温经典,特推出《民国文学名家精选集》丛书。《郁达夫精选集》选取郁达夫的代表性作品,涵盖小说、散文、杂文、文论等方面,精编精校,并配有珍贵的历史照片,使读者一册在手,遍览文学大家郁达夫之流风遗韵。
同时,本书的装帧设计极具特色,封面典雅大方,外包封选用与作者性格气质相契合的颜色,书脊采用锁线露背装,正文配以优质纯质纸,使得本书既具有可读性、知识性,又具有观赏性、典藏性。
《郁达夫精选集》为《民国文学名家精选集》中的一种,精选郁达夫先生在散文、散文、杂文、文论等方面的经典之作,如《沉沦》、《春风沉醉的晚上》、《故都的秋》、《北平的四季》等众多名篇,汇集为一册,并配有珍贵的历史照片。
在沪上闲居了半年,因为失业的结果,我的寓所迁移了三处。最初我住在静安寺路南的一间同鸟笼似的永也没有太阳晒着的自由的监房里。这些自由的监房的住民,除了几个同强盗小窃一样的凶恶裁缝之外,都是些可怜的无名文士,我当时所以送了那地方一个YellowGrubStreet的称号。在这GrubStreet里住了一个月,房租忽涨了价,我就不得不拖了几本破书,搬上跑马厅附近一家相识的栈房里去。后来在这栈房里又受了种种逼迫,不得不搬了,我便在外白渡桥北岸的邓脱路中间,日新里对面的贫民窟里,寻了一间小小的房间,迁移了过去。
邓脱路的这几排房子,从地上量到屋顶,只有一丈几尺高。我住的楼上的那间房间,更是矮小得不堪。若站在楼板上伸一伸懒腰,两只手就要把灰黑的屋顶穿通的。从前面的弄里踱进了那房子的门,便是房主的住房。在破布洋铁罐玻璃瓶旧铁器堆满的中间,侧着身子走进两步,就有一张中间有几根横档跌落的梯子靠墙摆在那里。用了这张梯子往上面的黑黝黝的一个二尺宽的洞里一接,即能走上楼去。黑沉沉的这层楼上,本来只有猫额那样大,房主人却把它隔成了两间小房,外面一间是一个N烟公司的女工住在那里,我所租的是梯子口头的那间小房,因为外间的住者要从我的房里出入,所以我的每月的房租要比外间的便宜几角小洋。
我的房主,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弯腰老人。他的脸上的青黄色里,映射着一层暗黑的油光。两只眼睛是一只大一只小,颧骨很高,额上颊上的几条皱纹里满砌着煤灰,好象每天早晨洗也洗不掉的样子。他每日于八九点钟的时候起来,咳嗽一阵,便挑了一双竹篮出去,到午后的三四点钟总仍旧是挑了一双空篮回来的;有时挑了满担回来的时候,他的竹篮里便是那些破布破铁器玻璃瓶之类。象这样的晚上,他必要去买些酒来喝喝,一个人坐在床沿上瞎骂出许多不可捉摸的话来。
我与隔壁的同寓者的第一次相遇,是在搬来的那天午后。春天的急景已经快晚了的五点钟的时候,我点了一支蜡烛,在那里安放几本刚从栈房里搬过来的破书。先把它们叠成了两方堆,一堆小些,一堆大些,然后把两个二尺长的装画的画架覆在大一点的那堆书上。因为我的器具都卖完了,这一堆书和画架白天要当写字台,晚上可以当床睡觉的。摆好了画架的板,我就朝着了这张由书叠成的桌子,坐在小一点的那堆书上吸烟,我的背自然朝着了梯子的接口的。我一边吸烟,一边在那里呆看放在桌上的蜡烛火,忽而听见梯子口上起了响动。回头一看,我只见了一个自家的扩大的投射影子,此外什么也辨不出来,但我的听觉分明告诉我说:“有人上来了。”我向暗中凝视了几秒钟,一个圆形灰白的面貌,半截纤细的女人的身体,方才映到我的眼帘上来。一见了她的容貌,我就知道她是我的隔壁的同居者了。因为我来找房子的时候,那房主的老人便告诉我说,这屋里除了他一个人外,楼上只住着一个女工。我一则喜欢房价的便宜,二则喜欢这屋里没有别的女人小孩,所以立刻就租定了的。等她走上了梯子,我才站起来对她点了点头说:
“对不起,我是今朝才搬来的,以后要请你照应。”
她听了我这话,也并不回答,放了一双漆黑的大眼,对我深深的看了一眼,就走上她的门口去开了锁,进房去了。我与她不过这样的见了一面,不晓是什么原因,我只觉得她是一个可怜的女子。她的高高的鼻梁,灰白长圆的面貌,清瘦不高的身体,好象都是表明她是可怜的特征,但是当时正为了生活问题在那里操心的我,也无暇去怜惜这还未曾失业的女工,过了几分钟我又动也不动的坐在那一小堆书上看蜡烛光了。
在这贫民窟里过了一个多礼拜,她每天早晨七点钟去上工和午后六点多钟下工回来,总只见我呆呆的对着了蜡烛或油灯坐在那堆书上。大约她的好奇心被我那痴不痴呆不呆的态度挑动了吧,有一天她下了工走上楼来的时候,我依旧和第一天一样的站起来让她过去。她走到了我的身边忽而停住了脚,看了我一眼,吞吞吐吐好象怕什么似的问我说:
“你天天在这里看的是什么书?”
(她操的是柔和的苏州音,听了这一种声音以后的感觉,是怎么也写不出来的,所以我只能把她的言语译成普通的白话。)
我听了她的话,反而脸上涨红了。因为我天天呆坐在那里,面前虽则有几本外国书摊着,其实我的脑筋昏乱得很,就是一行一句也看不进去。有时候我只用了想象在书的上一行与下一行中间的空白里,填些奇异的模型进去。有时候我只把书里边的插画翻开来看看,就了那些插画演绎些不近人情的幻想出来。我那时候的身体因为失眠与营养不良的结果,实际上已经成了病的状态了。况且又因为我的唯一的财产的一件棉袍子已经破得不堪,白天不能走出外面去散步和房里全没有光线进来,不论白天晚上,都要点着油灯或蜡烛的缘故,非但我的全部健康不如常人,就是我的眼睛和脚力,也局部的非常萎缩了。在这样状态下的我,听了她这一问,如何能够不红起脸来呢?所以我只是含含糊糊的回答说:
“我并不在看书,不过什么也不做呆坐在这里,样子一定不好看,所以把这几本书摊放着的。”
她听了这话,又深深的看了我一眼,作了一种不解的形容,依旧的走到她的房里去了。
那几天里,若说我完全什么事情也不去找,什么事情也不曾干,却是假的。有时候,我的脑筋稍微清新一点下来,也曾译过几首英法的小诗,和几篇不满四千字的德国的短篇小说,于晚上大家睡熟的时候,不声不响的出去投邮,在寄投给各新开的书局。因为当时我的各方面就职的希望,早已经完全断绝了,只有这一方面,还能靠了我的枯燥的脑筋,想想法子看。万一中了他们编辑先生的意,把我译的东西登了出来,也不难得着几块钱的酬报。所以我自迁移到邓脱路以后,当她第一次同我讲话的时候,这样的译稿已经发出了三四次了。
P98-102
中国现代著名作家郁达夫,原名文,字达夫。1896年出生于浙江省杭州府富阳县的一个破落的士绅人家。自幼耽读诗书,聪明颖异。1913年随赴日考察司法的长兄郁曼陀出国留学,先入东京第一高等学校预科,后转到名古屋第八高等学校,1917年毕业后入东京帝国大学经济学部学习。1921年与郭沫若、成仿吾、张资平等一起发起成立了文学社团——创造社,并出版了震动文坛的小说集《沉沦》。1922年大学毕业回国,先后在多所学校任教,积极参与创造社事务,笔耕不辍,声誉日隆。1930年代,受左翼文化思潮影响,参加了中国左翼作家联盟,也投身其他一些进步活动,部分作品随之呈现某种激进色彩。1933年移居杭州后,逐渐疏远了文坛前沿,“隐居”之意渐浓。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动员流亡日本的郭沫若回国,次年应后者之邀,赴武汉就职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第三厅,加入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年底至新加坡,旋出面执掌《星洲日报》副刊编务,努力宣传抗战,尽职尽责,正气凛然。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撤离至苏门答腊。因汉奸告密,真实身份暴露,被日本宪兵发现。1945年8月29日失踪,疑遭日本宪兵杀害。
郁达夫是一个复杂的存在。由浙江而日本而南洋,谁能想到这位“模拟的颓唐派”竟以民族义士终其身呢?
忧郁、感伤、颓唐,是作为历史人物的郁达夫留给世人的基本印象,也是作为小说家的郁达夫最能拨动一代一代文学青年心弦的美学质素。这种负面的情感结构之中蕴含着怎样的历史势能与时代隐秘,仍值得后来者深长思之。
作风放诞、直露坦率,似与郁达夫受到的系统的现代教育有关,但内里却也极具传统文人趣味的褶皱。落笔为文,富丽潇洒的游记散文、本色当行的旧体诗均久久为人称道。传统与现代的耦合与辩证,怎样铸造了中国现代作家乃至中国现代人的精神视野,仍有反复推敲的价值。
历来郁达夫作品选本,多以小说、游记为大宗。本书选目,自也不敢稍逾圭臬;唯适当补入部分杂文,兼及若干文论,各分辑文字,均以写作或发表时间先后为序,其中散文一辑又依话题相近性分组,篇幅所限,或“回避”了某些“名篇”,以斑窥豹,冀读者得以认识这位复杂的中国现代作家的不同侧面。不妥处,望读者鉴之、谅之、正之。
编者刘子凌
2015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