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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几趟车都是“直货”,瑶寨站不停,正线通过。有两次煦云看见了那个瑶家妹子孤零零地站在月台一端,头缓缓地摆动,目送着机车从面前跑过。有一次她看见了她的季大哥,欢快地又呼叫又挥手,然后提起空桶,轻快地跳下月台,投向山间的小路……煦云心中一动,她是在牵挂着我?啊,对不起——
“出站信号?”
“好啦!”
无暇旁骛,运行中的三人,靠了“呼唤应答”已经成了一个整体。这个整体,又和机车血肉相连。属于他们的分分秒秒,都被预先画在了运行图上了。这一年饥荒里的摔打,让煦云老成多了,他心目中显现出自己未来的身影,是像司机长那样在铁道上日夜奔驰的硬汉子!
一次零担货车,成全了这一对儿甜蜜、苦痛、美满而又曲折的姻缘。
二十分钟,对于公园里花前月下的恋人,未必很珍贵。他们有的是时间谈情说爱,打情骂俏,甚至争吵……然而在瑶寨月台上,停车二十分,一个瑶族妹子敞开她纯情的心。那至深的牵念,压缩成几个短句递给她的季大哥:
“好得快哩!哪样病?真没得事了?可把我……”脸一红,把下面的话咽进肚里。另一个刚出校门未久,感情的蓓蕾历经摧残揉搓的煦云,体味到了一种风霜过后心灵相通的温情。他只用了不到十分钟,就描绘出他们未来幸福生活的草图。
他确切地知道了:眼前这位瑶家女,正是周司机长亲见的那个在逃难中同时失去双亲的婴儿。她大概是山东人,现在姓赵,叫桔花儿,是随了她瑶族阿爸的姓。年龄嘛,也许比自己大一两岁?
“我不记得小时的事哩。听阿爸说,在汉族里讲属相,我属牛?属虎?也许属兔!反正,妹子比你大,我也叫你季大哥哩!”赵桔花儿说。
“我们铁路,挺苦的……”煦云说。
“我晓得。听我明新叔说,你比别个更苦。我就是心疼你哩……”她低下头咬着红红的嘴唇儿,细长弯弯的眼睛闪着柔光。“那个,你的那个女同学……她负了你,你莫钻牛角尖哩。后面,会有好妹子疼你哩……”他上车给她拉满了一桶水。她把桶提上月台,两手提了百褶裙抖了抖,细碎的水珠儿滴落在石台上,仰起脸儿望着他。那弯弯的“凤眼”闪着灵秀的光,看着她的季大哥自来带笑。
她脉脉地看,只是看,不说话。
“该回去了,你。”他提醒她。
“不急哩。”她说,还看着他,痴痴的。
“为什么?”他看着她,也痴痴的,故意问。
“多看看你,也让你……多看看我。好难见你哩……”煦云听了心里一热,眼睛酸酸的。
司机长看着这一对儿痴痴的苦孩子,嘴一咧要笑,心一酸,没笑出来,抬手抹了一把脸。
“看这两人!四只眼睛牵住了线儿一般,足有一分钟了……”司机长招呼另一个伙计。此时信号机的臂板落了,值班员展开绿旗,司机长嘴里呼唤信号,左手往前打了手把,右手拽开汽门,列车缓缓起动。煦云应声呼唤,同时拉响汽笛。一声长长的呼啸,声震山峦,久久地在瑶岭间回响,在那个长了这么大从不知苦的瑶家妹子赵桔花的心里激荡……
在瑶寨度过二十多个春秋的桔花儿,是个不知愁的妹子。
从记事起,她就只有阿爸了。听寨子里老奶奶说,她四岁那年,阿妈就去世了。“你刚来,这么点儿,”老奶奶两手比画着,并不隐瞒她是捡来的,“你阿妈抱了你,吃遍了寨子的奶,要不,能长这么大?后来,不吃奶了,你阿妈就喂你米汤、芭蕉,要不,能长这么白净?”说完,看定桔花一对儿弯弯黑亮的眼睛,张着没牙的嘴,呵呵地笑。
“女十二绣花,男十二当家。”她十二岁,跟姐妹们学绣花。手上理丝线,嘴里学对歌。劳动知识,生活经验,族规家训……从姐姐们的嘴里传给这些小妹妹。她开始知道自己是瑶族人,远祖盘瓠,被封为“盘王”,是个保境安民的英雄。每年的十月初十“跳盘王”,为的就是怀念他。大姐姐手里有本书叫《寻亲歌信》,不只学刺绣靠它,还能从这本书里找到她们赵姓的祖先是赵成祥,也是盘王的儿子。盘王有六儿六女,只有长男随父姓盘,共传瑶族十二支……她印象最深的,是头一次看老人去世时举行的砍牛祭奠,巫师唱“砍牛歌”。心灵的姐姐们竟记住了,以后碰上牛发脾气,不服管,她们就齐声高唱:
“你已经吃尽你的粮,急抹名字你将亡;你的桥梁今已断,再难留命在我方!”牛动动耳朵,眨眨眼,低下头啃草。它竟然听懂了,老实了。
桔花十四岁时,正是五十年代初期。新中国对少数民族的学校建设,很重视。她有机会到县城的小学读了几年书,算是寨子里有文化的妹子。阿爸是个开通爽朗的人,没有严格按瑶家的风俗打扮桔花儿。他在一次喝了五大碗米酒后,回忆起当年的旧事,说:
“那天,你阿妈让我赶圩换盐,山货少,换了盐,想喝碗米酒却不得。没得兴致,往回走,就碰上你,躺在站台上哭!我清醒,好抱你回来,要是也喝得烂醉,不定谁个抱了你!”阿爸说得平平淡淡,在女儿面前总是这样,“桔花儿啦,当年阿爸只是捡回你条命,阿爸穷,跟阿爸吃了十几年苦啦!”
桔花儿哭了,说:“阿爸!说哪样啊?女儿不苦。苦,能读得了书?女儿日后有了见识,阿爸也不苦哩!”
“嗯,嗯,不苦,不苦,有我桔花儿,阿爸不苦!”阿爸笑了。
到了赛歌的年龄,该找意中人了。桔花儿却从不赶夜圩、唱“细话歌”。阿爸明白女儿的心,不强她。跟人说:“满寨子人都晓得,我桔花儿不是瑶妹子,她是汉族姑娘。新社会啦,由她选个汉族小伙,也好!我就有个老同,是汉族,极讲诚信,从不负人!后寨的她明新叔,参军三年复员了,就在凤凰窝汉人堆里,活得美滋滋哩!”听的人,连声说:“晓得,晓得,看过明新回来,还是瑶家的穿戴哩,没忘了根。桔花儿虽是汉人,长在瑶寨,根在瑶寨,还是瑶妹子。嫁出去回寨子来看你,莫忘了瑶家穿戴哦!”
“那是,那是……”阿爸说,仿佛桔花儿已经嫁出去了,而且嫁了个汉人。
吃二十岁的饭了,桔花儿开始有了心事。
每天砍柴回来,常坐在寨后那块形如灵芝的大青石上出神。四周出奇的静,画眉啾啾唱得累了,哧溜一声蹿过疏枝密叶,不见了。只有两株粘膏树,打从她记事起就站在这里,俯视寨子里清晨腾起的炊烟,倾听寨子里报晓的鸡鸣。此刻腆着硕大的肚皮默默地守候着她。对面的山坳里,像坐在箩筐里似的黄肚儿红顶的瑶寨车站,面前平滑地扯过四条银亮的长线,那是铁道。没火车时冷冷清清,月台像是切好的一条凉糕摆在那里,只一两个铁路人在上面走动。火车从左来,从右来,都先听到汽笛声,接着看见山树的梢头袅袅地升起白烟,最后才看见黑亮的火车头拉了绿色的客车或黑色的货车无声地滑过来。她知道季大哥的火车头几时来一回,那是让“机车交路”管着。
自从煦云知道了她的名字,再见面时煦云就叫她桔花儿。后来,又在桔花儿的后面加上“妹子”二字。他叫得真切又轻柔,离多远,桔花儿都听得见。
“桔花儿,这名字好听,也好看!我看见过橘树开花,一片白,像下了小雪……”煦云夸她的名字起得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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