辟土建村的祖先徐万
在这块土地上,完成游牧文明与农耕文明的融合,应该是明朝末年的事情。每次翻开县志,古老的图景总会呈现出来:上有蓝天白云,下有碧水青波,茂密的森林调节着气候,广阔的草原养育着牛羊,自由自在的牧民们,或骑着骏马奔驰,或围着篝火歌舞,或捧着羊腿豪饮……
这就是五寨,我古老的家乡。
后来有了战争,汉族与游牧民族在这里角逐。战马嘶鸣搅乱了往日的平静,烈焰腾空撕碎了大地的绿装。
等到明朝初年,硝烟散尽,生态环境已经不成样子:森林减少了,河水混浊了,“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草原没有了,“楼烦骏马甲天下”的美誉则一去不复返了。
当时的五寨,满目荒凉,人口稀少,“数十里内,不见人烟”。
战争使这块土地变得面目全非。
人口,是抵御外敌入侵的最好屏障;移民又是解决人口问题最快捷的方法。统治者们深谙此道。
明朝时,有两大批移民来到五寨。一批是明初,来自晋南,一批是明末,来自晋中。两次移民都由政府组织,其情形相差无几,只是时间不同,相隔了二百来年。
两批移民,都值得我们去同情。千里迢迢,风尘滚滚,拖儿带女,日夜兼程,仅旅途劳顿就难以承受,何况还有思乡之苦!
让我特别牵肠挂肚的倒是第二批移民,因为那里边有一个重要的成员,和我关系极大。他就是我的祖先徐万。试想,他若有了闪失,血脉从此中断,我等后人岂能来到这个世上?
徐万老家徐沟,也就是现在太原市的清徐。当徐万来到五寨时,这里的八十里平川已被第一批移民抢占得差不多了,土地、道路、吃水各有归属,他们只好退而求其次,到山上去安身立命。
徐万好像有点文化,对阴阳学说有研究。他在三岔歇了歇脚,前后左右看了一眼,背起行囊直奔西山去了。他到了山上,这个山头瞅瞅,那个山头望望,摇摇头走开,总不合意。最后来到一座山上,好像发现了什么,摆开罗盘认真比划,又到了沟底见有两股清冽冽的泉水从石缝中流出,他弯下腰双手掬起来尝了一口,觉得清爽甘甜。他终于停住了脚步,自言自语道:“就这里了!”
他选择了大山,大山也选择了他。
他选择了大山,也就选择了人生的孤寂、凄凉和艰难,而大山选择了他,也就选择了人类的雄心、坚韧和智慧。
他很快发现,这座大山,先前并不曾寂寞。人类生存的足迹几乎布满了整座大山——
孩子们捡到的石器,满坡满梁的陶片,平梁下面那么多古老的坟茔,庙梁上频频闪现的灵火,耕地时牛蹄踏开的古墓,修整土地时挖出来的陶罐,劳动时偶尔拾起的古钱币,一通通让人看不懂的石碑,还有吃水沟里那古老的砖窑遗址……所有物象表明,在徐万之前,这里从远到近有过多次人类的生存。那么这些不同时代的先人们,都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选择了这里,又一次次地背弃了这里,非常令人费解。除了艰苦的生存环境迫使他们寻求新的出路,谁还能找到别的答案。
先人们掉头走了,而徐万却拿着罗盘来了!
自从有了这座山,徐万才像个徐万;自从有了徐万,这座山才像个山了。
他乐观,总把事情往好的一边想。当初离开清徐的时候,他也曾是三步一回头、五步一招手,鼻子发酸眼流泪的,但自打见到这座大山,立刻有了一种他乡遇故知的奇妙感觉。
他抖起了前所未有的精神。
他寻思,人活在世上,有两点很重要,第一是吃饭,第二是安宁。揭不开锅当然不是个滋味,可是像牲灵似地老遭皮鞭更不是个滋味。在这座大山里或许可以兼而得之。
于是,他将自己托付给了大山,将自己的后代一并托付给了大山。
选个住的地方至关重要。山上种地,沟里吃水。如果把家修在山顶上,吃水太远了。如果把家修在沟里头,种地又远了。他合计着该咋办?
他猛吸几口小蓝花,突然自言自语道:有了,有了,把家修在半山腰那个背阴向阳的簸箕弯子上就挺好,不仅两头近便,还好住。
当然,最后还是用罗盘验了验风水,才拿定主意的。P1-3
序:草根儿说草根儿
《黄河杂志》主编黄风
几个月前吧,周末与朋友们小聚,一个朋友突然对我说,你的头发咋白成这了?满脸惑惑的,似乎我还远不到白的时候,头发该如丹麦草,薅一把嫩汁儿嫩汁儿的。朋友无疑是关心我,但我并不在意,说也该白了吧?都四舍五入的人了,还能颜丹鬓绿?因为像这样的话,我已听过不止一次。
可也作怪,席间去洗手间,从不在意镜子的我,那天在意起来,对着镜子泡了半晌。明明知道自己早生华发,却好像第一次发现,感叹岁月不饶人,腿肚子一转筋儿,半生就溜走了。回到家中,一把毛草便在心中生出,婆婆妈妈的,竟想了许多的人和事。有的越想越近,有的却越想越远,像卡西尼飞离地球。
在我越想越近的人事当中,有一个便是茂斌兄。与茂斌兄的交往弹性很大,说长也长说短也短,长在二十多前就认识了,但是认识后再无联系。短在五六年前,经朋友杨遥通串,两个人才又重叙旧情。起因是他文缘未了,墨根儿没断,谈起文来非常痴情。若问他对坝坝的圪梁梁上站着个谁,绝对回答你,那是他要命的二小妹妹。后来我们携手合作,完成了长篇纪实《黄河岸边的歌王》,茂斌兄跑前跑后没少付出心血。
《黄河岸边的歌王》加深了我们友谊,聆听着十几位老人的歌声,一条大河流淌在彼此之间,同时也让我更加了解了他,像坛窖藏了多年的土酒,舌根儿免不了涩辣,但是越品越耐味儿。他生于晋西北五寨,满口五寨人的腔调,一副五寨人壮实的腰板儿。五寨紧邻保德和河曲,虽比这两个县土地肥沃一些,但也一样饱受“男人走口外,女人挖野菜”的苍凉。愈苍凉愈追求人丁兴旺,兴旺的人丁是农民最起码的资本,否则在那片土地上难以生存。于是他的父母很勤劳,在一席老土炕上刀耕火种,收获了他兄弟姊妹十个,差两个就够一个班了。尽管日子很苦焦,背负苍天,面朝黄土,养活他们实在费力,但两个老人家先天顽强的基因,再加上劳燕一般的哺育,使他们倍儿棒地成长起来。每当逢年过节,带他们走亲戚的时候,就像背了一口袋西瓜,倒出来个个虎头虎脑。用手叭叭一拍,准能赢得赞许,好品种好品种,徐家后继有人。
但品种再好也是草根儿出生,像胎记一样烙下了,不管曰后如何蹦罡达,也只能叫“农二代”。如果其他“二代”算哈喇子,“农二代”就是清鼻涕。虽说都是“七窍”流出的,但也是有区别的,“农二代”绝不敢说“我爸是李刚”。清鼻涕出生的人,一般都有非清鼻涕的梦想,梦想摆脱让他饱尝苦头的土地,成不了一棵红豆杉,也要成为一棵呼啦啦的白杨树。于是他奔啊奔的,像匹小儿马,一口气从小学奔到大学,又一溜烟儿从小山村奔到城里,年过知命后,还戴上一顶半新不旧的官帽。在中国的传统语境和现实下,做官是吃皇粮人的宿命,一旦皇粮沾嘴就身不由己,官场和社会左右着你。哪怕是郎前白发的一个小吏,在世俗眼里也有份儿,否则皇粮你就白吃了,拿白眼球吊你。瞧瞧人家蟒袍玉带,你咋连件马褂也没混上?
茂斌兄显然没有白吃,但他吃得敬畏,没忘记头上三尺有天呢,知道皇粮中有几粒米几颗砂子。无论这个世界多么灯红酒绿,也不管文学处境怎么糟糕,文学骨子里仍是高贵的神圣的,它所珍存和唤醒的是人与社会的良知,一个对文学真爱而又到老不变的人,一定是个人性尚存净土的人。茂斌兄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不能说他身上没有官气,成天出入“庙堂之高”,肯定要受香火熏陶,他没有那么高大上,但他胸中的泥土没有流失,老根儿依旧深接地气。
从与我合作《黄河岸边的歌王》开始,茂斌兄的创作一发不可收拾,一年多时间就写下近三十万字,出版了他的第一本散文集《山道弯弯》。从创作上也能看出,他的草根儿本色未丢,为不受案牍之劳影响,每天几乎是闻鸡起舞,在键盘上敲来敲去,一直敲打到八点钟上班。书名叫《山道弯弯》,内容更是“山道弯弯”,从耍尿泥一直蜿蜒至情窦初开,一路上经受的甘苦样样俱全。走过弯弯山道,后来他的脚下,就成柏油马路了。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背着一捆捆笤帚去上学,用笤帚支付了学费,靠笤帚完成了学业。那吃苦耐劳的笤帚,让他颇有一种坚忍不拔的“山汉气”,眼中看到的总是丰收在望的田野,直到现在还鼓舞着他,一条腿尽管做过手术,走起来仍吭哧吭哧的,却能把弯弯的山道蹬成直线。
从前两年开始吧,他又天天闻鸡起舞,连节假日都搭进去了,写下一系列的作品,总题叫《徐万族人》。从书名到内文底气十足,像一个背负行囊的“驴哥”,行走在晋西北的苍茫之中,穿越四百年的风风雨雨,看一个村庄的日出日落,看一个家族的生息繁衍。比起《山道弯弯》来,老实说,格局和气象大多了,无疑也深厚多了。仅就岁月而言,前者只是他人生的一个阶段,满打满算也就十几二十年,后者却是漫长的四百年啊,假如时间能堆起来的话,可谓一座山连着一座山。
那个背负行囊,行走在山中的“驴哥”,自然是茂斌兄了。若把话说得轻松一点儿,他是在山中寻找“葡萄”,同时也是在摘“葡萄”吃。这个“葡萄”是由他的家族嫁接的,果汁儿中充满苦涩酸甜。让我不禁想起老钱的一段话,他说这天下只有两种人,譬如一串儿葡萄到手,一种人挑最好的先吃,另一种人把最好的留在最后。照例第一种人应该乐观,因为他每吃一颗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好的。第二种人应该悲观,因为他每吃一颗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坏的。不过事实上适得其反,缘故是第二种人有希望,第一种人只有回忆。
茂斌兄无疑是第二种人了,从小因穷困养成的草根儿德行,决定了他把最好的“葡萄”留在最后,到了晚年“老夫聊发少年狂”,才有滋有味儿地去“吃”。就像他小时候吃母亲的荷包蛋面一样,总是先把碗里的面吃光了,才直瞪瞪地盯着那颗荷包蛋,用筷头拨拉来拨拉去,舍不得吃又不能不吃,然后去慢慢品尝。一小口一小口,像吓着了似的。至于他吃“葡萄”的“希望”所在,其实是一个古老话题的山寨版,他的家族从哪里来,他的家族又要到哪里去?寻找家族的来龙去脉,也是在寻找他自已的前世今生,有寻找就有希望,为他,也为他的子孙后代,当然还有其他的族人。像穿越高山峡谷的大河,唯有源头清晰清澈才会不竭,才能滔滔不息。
徐茂斌老兄,我说的对吗?
《徐万族人》那个背负行囊,行走在山中的“驴哥”,自然是徐茂斌了。若把话说得轻松一点儿,他是在山中寻找“葡萄”,同时也是在摘“葡萄”吃。这个“葡萄”是由他的家族嫁接的,果汁儿中充满苦涩酸甜。让我不禁想起老钱的一段话,他说这天下只有两种人,譬如一串儿葡萄到手,一种人挑最好的先吃,另一种人把最好的留在最后。照例第一种人应该乐观,因为他每吃一颗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好的。第二种人应该悲观,因为他每吃一颗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坏的。不过事实上适得其反,缘故是第二种人有希望,第一种人只有回忆。
徐茂斌无疑是第二种人了,从小因穷困养成的草根儿德行,决定了他把最好的“葡萄”留在最后,到了晚年“老夫聊发少年狂”,才有滋有味儿地去“吃”。就像他小时候吃母亲的荷包蛋面一样,总是先把碗里的面吃光了,才直瞪瞪地盯着那颗荷包蛋,用筷头拨拉来拨拉去,舍不得吃又不能不吃,然后去慢慢品尝。一小口一小口,像吓着了似的。至于他吃“葡萄”的“希望”所在,其实是一个古老话题的山寨版,他的家族从哪里来,他的家族又要到哪里去?寻找家族的来龙去脉,也是在寻找他自已的前世今生,有寻找就有希望,为他,也为他的子孙后代,当然还有其他的族人。像穿越高山峡谷的大河,唯有源头清晰清澈才会不竭,才能滔滔不息。
徐茂斌著的《徐万族人》从书名到内文底气十足,像一个背负行囊的“驴哥”,行走在晋西北的苍茫之中,穿越四百年的风风雨雨,看一个村庄的日出日落,看一个家族的生息繁衍。比起《山道弯弯》来,老实说,格局和气象大多了,无疑也深厚多了。仅就岁月而言,前者只是作者人生的一个阶段,满打满算也就十几二十年,后者却是漫长的四百年啊,假如时间能堆起来的话,可谓一座山连着一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