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日本京极夏彦所著、王华懋翻译的这本《涂佛之宴（宴之支度下）／京极夏彦作品》讲述的是一名战前曾在偏远山村户人村担任驻警的退伍军人光保公平，为寻找传说中不老仙药「君封大人」重访户人村，没想到村民却集体消失、不知去向。三流文士关口巽受托查访真相，当谜底即将揭晓时他却失去意识，醒来时竟成为杀人嫌疑犯……

此外，拥有大片土地的富豪孙女怀疑爷爷记忆被人修改；传闻中百发百中、可左右国政的占卜师表明自己的预言全是捏造……各路人马假借延年益寿、神通为名，操控群众、恣意敛财，他们的目标全指向谜样的户人村……

世上真有不老仙药？面对众多强敌，京极堂如何全身而退？

京极堂系列小说人物设定鲜明、布局精彩，架构繁复，举重若轻的书写极具压倒性魅力，书籍甫出版便风靡大众，读者群遍及各年龄层与行业。京极夏彦目前正以让人瞠目结舌的奇快速度创作，被誉为“神”一样的创作者。

与其说京极夏彦是一个推理小说家，不如把他当成一名孜孜不倦构筑奇异空间的建筑大师。他的文字仿佛魔力晶体，将司空见惯的日常空间，折射成我们闻所未闻却又入情入理的诡异世界。

由王华懋翻译的这本日本现代长篇小说《涂佛之宴（宴之支度下）／京极夏彦作品》推理和诡异妖怪传说的经典，神秘的事物却有合理解释。

哇伊拉

休喀拉

欧托罗悉

参考文献

解说/卧斧 以记忆为主味备宴——关于《涂佛之宴——宴之支度》

这么一想，敦子就有一点——真的只有一点点——感到伤心。

她隐约地心想，自己真是个墨守成规、一点意思也没有的女人。而就连这种时候，敦子也觉得头上仍然有个异样警醒的自己，冷笑着说“这个女的明明不是真心这么想”，便更感到自我厌恶了。

今天敦子没有直接回编辑部，就是这个理由。

她想采取一些非逻辑性的行动吧。

一时兴起。

既然出门前都说了要回去，明明可以回去，却不回去，就不合逻辑了。敦子本想打个电话联络，却打消了念头。她没有理由不回去。但尽管没有理由，编辑部或许也会允许她不回去，只是获得谅解后，违背常规的行动就失去逸脱性了。

敦子弯进巷子里，这也没有意义。

理发店的大片玻璃倒映出自己分不出是男是女的形姿，她停下脚步。

不长不短的刘海。

敦子在求学时代，一直留着长发。敦子已经记不得那个时候的长相了。现在的脸，她既不喜欢也不讨厌，也不记得长发时自己有什么感觉。她剪短头发的理由不是出于好恶，也不是适不适合。人活下去并不需要长发——敦子只是出于这样的理由，剪掉了长发。

——无趣的女人。

如果自己是男人，也会这么想吗？——敦子自问，随即心想这真是个无聊的问题。敦子没有理由一定要把性别与个人的嗜好及特性连结在一起。就算性别是男性，敦子的内在应该也不会有多大的不同，那么结论可想而知。

——就是这里无聊。

敦子像要与倒映在玻璃上的无趣女子诀别似的快步前进，又弯进更狭窄的巷子里。

一只肥胖的黑色大野猫短短地“喵呜”一声，蹬上垃圾桶盖子逃走了。

肮脏、骚乱的风景。

一点情趣也没有，就像自己一样。

——这个城市正适合她。

敦子来到东京那天也这么想。她感觉这种缺乏情趣、煞风景的景色和生活，正完全适合自己。她现在仍然这么想。

敦子幼时在京都成长。

来到东京以后，已经过了将近十年。尽管如此，以前的朋友依然异口同声地说：“你一定很不适应东京的生活吧？”但敦子并不这么想。

骚乱的景色没有一丝多余。不，它清楚地自我声明：多余就是多余。在追求便利性的都市里，没用的东西全是垃圾。垃圾只能是多余的。相反地，充满情趣的景色令人难以判断究竟什么才是多余。不，情趣这玩意就是多余，所以才能够触动人心吧。  敦子明白这一点，明白是明白……

要是能够予以数值化，了解只要容忍多少多余，就能呈现出情趣，那该有多好。这是不可能的。正因为不可能，所以才叫做情趣。敦子也十分明白这一点，但是……

巷子是一条死巷。

是死巷啊。

敦子干脆地转身。

就在此时

巷子正中央——出现了一名女子。

皮肤呈现半透明质感。

端正的脸庞左右对称。

眼睛如同玻璃珠般清澈，却也如同玻璃珠般空洞。女子在害怕吗？或者她平素就是如此？敦子无法判断。她身上的白色洋装脏得可怕，脚上也没有穿鞋子。

女子注意着敦子背后。

不堪流氓般的老板惩罚而脱逃的风月女子——首先掠过敦子脑海的，是这种老掉牙的想像。

但是——以逃亡来说，女子的动作相当缓慢，看起来甚至是悠哉。只是动作虽然迟缓，她看来仍像在意着追兵，不过却也不是不知该往哪儿逃，或已经疲累了的模样。

无论如何，女子的模样确实有些不寻常。敦子停下脚步。

女子发现敦子。

形状姣好，但完全失去血色的嘴唇张开了。

——危险。

声音很小，听不清楚，但女子的嘴唇确实是这么说的。

——危险？（P14-16）

以记忆为主味备宴——关于《涂佛之宴——宴之支度》

解说／卧斧

（本文涉及情节，请自己斟酌是否阅读）

蛋是大自然以及厨房的惊奇之一。它简单而平静的外表下，蕴藏着日常生活里的奇迹：集合多种营养素，转变成活生生会呼吸且精力旺盛的生物。蛋已成为一种象征，诉说着动物、人类、神祗、地球，甚至整个宇宙谜一般的起源。

——《食物与厨艺：奶、蛋、肉、鱼》p．097

“记忆像是蘑菇，在黑暗中急速生长。”

细胞生物学博士、也是著名作家萝普（Rebecca Rupp）的著作《记忆的秘密》（Committed To Memory）一书在一九九八年出版，以许多神经医学及心理科学的研究案例为主，穿插名人或者名作当中关于记忆的摘句，有系统地从各个层面剖析记忆、遗忘，以及记忆术之间的关系，深入浅出，有趣易读。

在本书讨论遗忘的卷二《遗忘》当中，萝普讲了这句话。

萝普的意思是，我们日常生活当中无时无刻不在获得的“记忆”，并不是像被放在冷冻柜里头那样保存起来，相反的，它们被我们放在保温箱当中，有时加油添醋、有时颠倒重组；但我们并非有意识地进行这类记忆修改作业，这项作业常是大脑在暗里进行，待我们将记忆重新翻检审视时得到的，已经是在不知不觉当中改换样貌的资料了。

当然，不是所有记忆都会自己胡乱变形。

发生争执时（无论是伴侣、朋友、同事或者家人），过去不愉快的记忆会膨胀、将愉快的片段缩挤，让我们相信自己与目前发生龃龉的这人在更早之前就有许多分歧意见；某件事情的结果发生后，也容易让我们对做决定时的信心产生事后偏见（令人满意的结果会让我们认为自己先前做决定时较有信心，而不满意的结果则会让我们认为自己当时没什么把握）。此外，催眠、洗脑等方式，也有可能摧毁或者重塑记忆。

因此，某些时候，我们记忆当中的事，可能根本没有发生。

在同一本书中，萝普描述了康奈尔大学进行过一个实验——研究人员每个星期重复询问一群小朋友：“你们有否经历过这五件事？”其中有四件事曾经真发生（例如与家人出游），有一件则是研究者虚构的意外，这个意外指称小朋友的手指被捕鼠器夹伤，必须到医院去进行急救。到了第十一周，也是实验的最后一周，有三分之一的小朋友坚持自己发生过这一意外，而且通常还会伴随详细的描述，比如说捕鼠器摆放的位置，或者宣称自己身上的某个伤口就是这个意外留下的疤痕。

一个人的记忆可以被如此窜改，一群人的记忆也有可能被重新捏塑。  乔治·奥威尔（George Orwell）的经典小说《一九八四》里，主角在一个名为“真理部”（Ministry of Truth）的政府机关上班，工作内容即是根据现实的状况以及政令宣传的需要，回头修改过去的新闻报道、历史文献以及文学创作。历史资料其实是一群人的集体记忆，当这些资料被人为修正之后，胡乱的预测就会变成精确的先知，政治支票没有兑现的领导人就会成为说话算话的政治家。

在京极夏彦的《涂佛之宴——宴之支度》中，“记忆”正是最要紧的主味。

某人站在树下，迷迷糊糊地看着被树叶切割后洒下的光线，心中喃喃自语；随着他的心绪逐渐聚焦，我们发现树上似乎吊着一具美丽的裸体女性人偶。其实从他的喃喃自述当中，京极堂系列的读者可能都已经猜得到他的身份，但在发现人偶之后，他脑中刹时涌来的影像，会让本系列读者瞬间确认这个角色，正是被京极堂议为三流文士的小说家关口巽——因为他想起的那些形象，全都与先前的系列作品相关，甚至在本系列第一部作品《姑获鸟之夏》当中，他的记忆还是故事成形的重要关键之一。

接着，第一章《野篦坊》开始。

糟粕杂志《实录犯罪》的编辑妹尾友典来找关口巽，希望他探访调查，替一件异事撰稿：一位名叫光保的先生多年前曾被派驻到某个偏远的山中小村当警员，但还没待满一年，就因开战之故被动员征兵，直到十多年后才辗转回国。重回本国之后，光保探访旧地，却发现那个村子消失了——并不是因为水库建设或者天灾迁村，而是村庄尚在，道路景物光保也记得一清二楚，但村庄的名称与光保的记忆不符，自称一辈子都住在该地的老人声称不认得光保，光保也不认得他们。是谁记错了？或者，是谁在说慌？又或者，是谁的记忆被悄悄地置换了？又是谁、为了什么因由而做这种事呢？

紧接在后的，是第二章《呜汪》。

从本章开始，我们发觉《涂佛之宴——宴之支度》与本系列前作明显不同——京极堂系列作品皆以一种妖怪为名，并以该妖怪的形象特色、文化沿革与传说变化为主轴，同故事里的事件相互呼应，身兼阴阳师、神社主人及旧书肆店长，绰号京极堂的主角中禅寺秋彦，则会在解释这些妖物相关资讯及特殊意义时，一起将每桩事件的个中机关道破；从《姑获鸟之夏》、《魍魉之匣》、《狂骨之梦》、《铁鼠之槛》到《络新妇之理》，书皆如此。

但在《涂佛之宴——宴之支度》中，京极夏彦一口气放进了六种妖怪。

每个章节的名称都以妖怪命名，章节内容发生的事件也与妖怪特性有关——第一章的“野篦坊”不但是光保的外号及执念，也是他想要重寻消失村庄的主因；第二章“呜汪”这种妖怪出现在卖药郎尾国的描述当中，与章节里提及的儿童拐骗传说有关，也意指自杀者村上受到后催眠的暗示指令；第三章“咻嘶卑”名号被与山精河童混用的状况，不但与覆面歌人喜多岛熏童的身份对应，也与加藤麻美子的伪记忆有关；第四章“哇伊拉”是种只剩名字外形勉强留存的妖怪，没有其他描述及相关讯息，正同华仙姑的名实问题相符。

在第五章出现的妖怪，名叫“休喀拉”。

刑警木场修太郎在本章登场，受托协助一位名唤春子的女人；春子参加的“长寿延命讲”起缘自传统民俗中的“庚申讲”，而“休喀拉”正是“庚申讲”传统形成的主要因素，除此之外，春子自认被追求者全天候监视的情况，也同“休喀拉”的形象相互应照。第六章的“欧托罗悉”与第四章的“哇伊拉”一样是仅余名号及形貌的妖怪，本体未名的情况与章节当中隐瞒过去的骗局对应，也指出本次事件，可能与锻炼冶金之类的外来技术集团有关。

待到六章读罢，我们才惊觉：放在书名的“涂佛”，根本还没出现啊。

上述六种妖怪以及放在书名里的“涂佛”，都出现在鸟山石燕的《画图百鬼夜行》下篇《风》这卷作品当中，虽然和自己笔下的京极堂一样，喜欢绕着大圈来将种种枝节名堂一一解释清楚，但很明显的，京极夏彦在《涂佛之宴——宴之支度》里让各种妖怪一起出现，并非一时兴起乱跑野马。

因为这些事件看似各自发生，但章节之间又有一些巧妙的关联。

第二章的自杀者村上，其实来自第一章里那个已经消失的山村；卖药郎尾国在第二章破解催眠，在第三章中却是催眠他人导致悲剧的角色；第三章里加藤麻美子提及的华仙姑被京极堂判定为诈欺师，在第四章出场时我们才发觉她似乎只是被某集团利用，甚至还是第一章中消失村落里的名门望族之后……除了在不同事件之问出现正邪立场不变但身份相同的角色之外，记忆的真伪、催眠及后催眠、名与实之间的共同，以及如何利用一再翻转的手法让受害人不辨本末地落入诈欺圈套等等主题，也都在每个事件里以各种不同的角度被提及。

各个章节的谜团似乎都有暂时的解答，首末二章串起的最大问题，仍然没有答案。

关口注视着的女体并非人偶，而是在前作《络新妇之理》中角色织作茜的尸体；在树下瞪着尸体发愣的关口被当成凶嫌逮捕后，每个章节除了各种不同登场事件之外，京极夏彦也让我们继续留意着关口被捕、拘留及审讯的情节，再以第六章中发生的事件，将关口和织作茜两个角色做出链接。同时，我们也会在此发现：一开始“山村消失”的这个问题，因为关口被捕，所以还卡在一个不上不下的阶段里；而后各章情节所透露的片段讯息里头，我们似乎还会感觉：这个事件背后运作的力量，可能较本系列之前的作品更为庞大。  仿佛一桌丰盛的宴席，所有的食材都备齐了，但还看不清盛宴的全貌。

在哈洛德·马基（Harold McGee）的名作《食物与厨艺》（OnFood And Cooking: The Science And Lore Of The Kitchen）一书中，收录了一幅十七世纪的版画，画中将“提炼蜂蜜”一事与学术研究相提并论，指出“图书馆就是学者的蜂房”；事实上，每个烹调的步骤都默默地遵守着宇宙进行的物理化学定律，而每样食材的内里都有其生成的因由与历史的意义，就连像“蛋”这样一种日常平凡的食材，都会与古老宗教的创世神话（印度教当中有一种说法，指称第一个神是由蛋当中出生的）有关，更蕴含着“将多种营养素组合成生命体”的神秘机制。

如此一想，《涂佛之宴——宴之支度》当中呈现的，不正是如此一幅景象吗？

从中国到日本的文化变迁、从古代民俗到近代仪式的源流沿革，姿态各异但又相互掺杂影响的妖怪形象、看似互不相涉实则应该全都暗里相连的每桩悬疑事件……像是个熟稔各式材料与烹饪技法的大厨，京极夏彦以“记忆”为主味出发，将《涂佛之宴——宴之支度》的六款妖异菜色陆续摆上桌面，一一细数每道菜色的由来、变革，以及乍看之下自成道理细究之后却是几番转折的玄异，在我们跟着角色们一路探索、领会的同时，综合所有食材特色的全席响宴，也正在悄悄组成。

涂佛之宴已然备妥，且让我们一面以眼前的食材费心猜想，一面静待京极夏彦在续作中撤去覆宴的遮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