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终于要来了
蛋镇像一个女人,每年都至少有一次经期。不是五月便是六月,最迟不会超过八月。我说的是台风和随之而来的洪水。有些年份,台风会光顾两次甚至三次。台风来时不会两手空空,它带来洪水。浑浊的洪水给蛋镇带来大量垃圾,同时也将镇上每个角落的隐藏了一年的污秽物揪出来,漂浮在大街小巷,直到洪水退去。那几天,街道上,家家户户的门口乃至屋子里面都游荡着粪便、破鞋、衣物、脸盘、假发、塑料桶、避孕套、卫生巾、动物尸体……蛋镇最肮脏的时候莫过于此。台风走了,了无痕迹,来去无影,死无对证。洪水是台风古老的情人,终生追随,来了也会走,也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每一次台风来临前,我逃离蛋镇的念头都异常强烈。已经尝试过多次。但没有一次成功。我希望今年能成功。一年比一生还要漫长。不要等到明年了。我已经准备好。
六月快要结束了,台风和洪水都还没有来,大家早早已经将值钱的东西搬至高处,一楼的商铺货架上只有零星的商品,随时可以搬走。听说上游地区都在连续下雨,但蛋河的水位一直没有涨起来。大家都等得不耐烦了,对洪水有了新的埋怨,像在责骂一个无端迟到的人。没有一场台风和洪水,蛋镇的人不知道怎样往下过日子。
可是,当荣耀宣布进入风暴预警期,大家才发现有很多事情还来不及去做。他们习惯性地忙乱起来,忙乱中不忘互相兜售各自的经验和教训。而明天或后天一早,我便要悄无声息地离开蛋镇。等到风暴和洪水过后,一个月甚至半年之后,他们才突然发现我不见了,略为奇怪,他们肯定以为我在洪水期间被淹死,被洪水带走,连尸体也无懒得寻找。一场洪水成全了我。从此,我从他们的世界彻底消失,彼此相忘。这正是我想要的结果。
风暴将至,万物寂灭。进入风暴预警期,镇上的小商小贩便一哄而散,消失得了无踪影。尽管风暴预警期有时候会很漫长,一天、两天、三天、四五天,甚至最终台风胎死腹中,到半路便泄了,不再光顾蛋镇。
荣耀才刚刚宣布风暴预警,各式人等便在街道上惊慌地忙乱,跟电影里躲避飞机轰炸一样。他们大声呼喊着,互相提醒对方:
“台风要来了,洪水也要来了。”
他们既紧张,又兴奋,像蚂蚁一样搬运东西,加固门窗,犹如防匪,犹如逃亡。他们照例把早已经准备好的绳子,塞进孩子们的书包,千叮万嘱,半路上遇到台风突然袭击,要懂得把自己绑到牢靠的树杆上,不让台风卷走,等待大人来拯救。
镇上到处都是垃圾,街巷不为人知的角落堆满了粪便,臭气熏天的排水沟和满是污垢的石板路,都需要狂风暴雨的洗礼,如不借助台风和洪水,这里的垃圾和肮脏的一切永远无法清除。
幸好,风暴来临前,我已经赚足盘缠,足够到达长沙。
为什么选择长沙?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我反复核算过,我的盘缠最远只能到达长沙。不能再往前走了。母亲肯定是在我盘缠耗尽的地方等我。
我早早便留意汽车总站的班车,每天一趟开往县城。县城没有火车,得到市里的火车站。早晨8点20分发车,下午3点到达县城,中途会在歇马镇停留半小时,班车带着所有的乘客去一家偏僻、苛刻得犹如集中营的荒野餐店,每一个乘客不在那里花掉五元钱是不让离开的,即使撒一泡尿也要花五毛钱。未雨绸缪,我已经周密地把这五元钱列入了预算。县城到市里的火车站还有四五十公里的路程。傍晚,我便可以待在火车站等待火车。开往长沙的火车午夜经停,只有三分钟的上车时间,我甚至已经想好,万一跑掉了鞋子怎么办。虽然我从没有离开过蛋镇,但通往世界的路线和细节我在脑海里想象、演练了无数遍,具体、详实、熟悉,宛如我无数次去往过。
一旦离开,连台风也撵不上我。
可是,荣耀突然死了。仿佛是,他要以死的方式拖住我的腿。
既然如此,就让我们一起埋在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