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
江声浩荡,雨后乌云还未完全散开,月亮在云层中快速地穿行,奋力冲破遮掩它的云彩,洒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上,浪涛声渐渐平缓,浓浓的湿气弥漫开来,深灰色的天空笼罩着大地,万物都在平和而宁静的氛围里沉入了梦乡。
娈侧躺在婴儿身边,微阖着眼睛,轻轻地拍着印花被里的小人儿。孩子的鼻子和嘴巴一半陷进枕头里,胖乎乎的脸挤在一起,湿漉漉的头发分成几绺贴在饱满的前额上,红润的小嘴弯成一道弧线。焱之一出生,就有这种倾向,似乎闭着眼都会因感受到幸福而微笑。母亲的下巴触着婴儿的额头,嘴里哼着古老的催眠曲,时断时续。就在她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时候,婴儿攥紧小拳头,小腿用力蹬着。孩子的扭动,惊醒了半睡中的母亲,娈起身将床头的灯芯挑大一点,看孩子是否有什么不适。
“这孩子从一出生就不老实。”仇席珍坐在床沿上说道。灯光照着这位年轻父亲苍白的脸,他留着短髭,表情沉闷,双眼闪着忧郁的光。他伸手要去抚弄婴儿,可妻子示意他不要动,她的发髻松散,秀气的脸上有几丝倦意,美丽的眼睛闪着温柔的光。焱之眯着眼睛,咂咂小嘴,无意识地冲母亲笑了笑。
此时乌云已完全散去,皓月当空,万籁俱寂,窗外秋虫的鸣唱时而低沉,时而嘹亮,奏出一曲起伏自然、舒缓美妙的和声;梦境在声音中交错回旋,飘到遥远的地方,在神秘的角落里低声呢喃……温柔的夜色下,婴儿在惊觉的睡眠中不安地扭动着,闭着眼睛,在黑暗里用小手抓挠着母亲丰满的乳房,直到稀里糊涂地把乳头含进嘴里.才平静下来。
在静谧的幽光中,一幕幕掠影如晚风拂过树枝,生命中的事情是上苍早就安排好的,岁月荏苒,那些在茫茫无际的日子里有着界石般意义的事情变得异常清晰,深刻的印象随时都在心灵深处显现出来。
仇家在江苏太仓是一个古老家族,在小城中断断续续住了几百年,族谱可追溯至十四世纪,迄今已有五百余年历史。自从这个家族有确切记载开始,每代人身上都多少发生着与艺术相关的故事,有几代人间隔迁移外地,但最终都由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返回故乡。这儿是他们的根,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家族。明朝迄今,曾有几位因在艺术方面的成就,在当地或某个时期享有过一定名声,却再未出现过像仇英那样被世人传颂的艺术家。不过,与艺术时而亲密、时而疏离已成为仇氏子孙的宿命,任何灾难和打击都不能使他们与艺术割裂。作为儒商的仇德昭对儿子仇席珍的艺术前途抱有很大希望,期盼他能成为仇氏家族史上第二位杰出的画家。他曾斩钉截铁地说:“我不逼你经商。”当时年轻的仇席珍听了这话,怎样地喜出望外啊,他恨不得跪在仇德昭脚边,告诉他他是一位多么善解人意的父亲!但做父亲的旋即转身抓起案上的画笔,郑重地说:“这才是关系你的命运和一生的。只要你忠实于它,你的生命就会保存在作品里。即使将来肉体消亡了,也不会完全死掉,你的精神会继续活在这世上。”老实说,仇席珍将父亲的这些话长久地铭记在心里,并且希望自己的每一个行为都是向着这个目标靠近的。遗憾的是:他至今也未能达到父亲所期望的程度。
娈早年跟随父亲在上海经营书画生意,母亲去世后,生意日趋衰落,父女二人回到太仓。父亲身材高大,慈眉善目,有见识。同时慈爱使父亲成为女儿天性的鉴识家,为了让她摆脱年轻姑娘幼稚盲目的热爱和无聊苦闷,他不仅让娈承担下全部家务,还硬要她钻研美术来提高灵魂与感情。在第一个年轻人上门提亲的时候,老人就已经想好要将贤淑聪慧的女儿嫁到什么样的人家了。所以没有人知道当初与仇家这门亲事是两位年轻人相互倾慕,还是老人有意促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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