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物的更迭往往有一个决定性的瞬间。去过森林公园烧烤之后,秋天终于像模像样地来了。潘小鱼也开始像模像样地和沈婷走近了些。他陪她去食堂、自修教室、图书馆,帮她拿东西、打饭、给她买零食。沈婷身边本来有好几个寻找机会的男生,她无一例外地用客气而生疏的态度婉拒了。她本来也可以用这样的态度对待潘小鱼,却被他用一句话塞了回来。
“要是我哥在这里,他肯定会照顾你的。你就当我替他照顾你好了。”
这话不像是一个追求者的台词。沈婷只好接受了这份替而代之的好意。偶尔她也会想,要是潘海生在这里,大约也做不到潘小鱼这么细致。有几个男人能想到在女友例假的时候托人送一杯热巧克力上楼?事实上,她同寝室的女生们早就把潘小鱼看作了“妹夫”,心安理得地分享他买来的吃食,并把他列为本校最佳护花使者,还不时感慨沈婷身在福中不知福:人家要长相有长相,又如此温柔体贴,你还有什么不如意?
女友们的评价像秋天的叶子一样飘飞在沈婷周围的空气里,让她自己也不禁恍惚起来:这到底能不能算作一场恋爱?
沈婷的生日是在初冬,这一天,她照例收到寄自潘海生的贺卡。从他所在的镇上到上海,平信要走三天。每一年他都提前三天寄出贺卡,而他的生日祝福也和邮政系统一样恒常不变:婷婷,生日快乐,祝你天天如此日,幸福快乐。
她把印着泰迪熊的生目贺卡装在包里,和潘小鱼两个人去吃生日餐。在学校附近的咖啡馆,简单的晚餐吃到一半,潘小鱼把一个东西放在桌上。那是一只近乎完美的粉色贝壳,被咖啡馆的光线衬托得如同沈婷因红酒而微醺的两腮。
“打开它。”
她打开早已丧失生命的贝壳,里面是一对珍珠。珍珠也是粉色的,有她的小指甲盖那么大,一看就不是养殖的产物。她惊讶地抬起眼睛,正对上那双映着烛火的浅栗色眸子。烛火把他的眼神染成了和平时不一样的温暖色泽。
“做我的女朋友。”潘小鱼说。他的语气不太像是建议,更像是陈述或命令。
沈婷凝视着那对珍珠,不知为什么,她不想立即说好,“一对珍珠就能收买我了?”
他耸耸肩,“如果我告诉你,这是我从海里捞出来的,你还会拒绝吗?我花了三个月才找到两粒完全一样的珍珠。”
她扬眉,“从我们第二次见面到现在,也才三个月。”
“对我来说,那是第一次见到你。”他说,“可我觉得,我好像认识你很久了。从开学那天起,我就决定,要为你找到一对没有瑕疵的珍珠,只有它们才配得上你。” 沈婷在她二十岁生日那天成了潘小鱼的女友。她后来问潘小鱼,什么时候教她游泳。她知道自己永远学不会游泳,因为没法摆脱对水的恐惧。她只不过想看他在水里的样子。潘小鱼不感兴趣地说,他不习惯在游泳池那样小的地方游泳,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沈婷和潘小鱼的恋爱稳步升温,在全校学生的眼中,他们称得上是一对璧人。两人在圣诞舞会上的照片在校园BBS上被水客们不断推到首页,这其中主要的推动力是潘小鱼异国情调的容貌。沈婷教他如何用简单的衣着来凸现一种漫不经心的洒脱质感,潘小鱼显示出良好的悟性,沈婷说他读理科真是可惜。计算机专业的学生向来比较容易赚到外快,他手头似乎颇为宽裕,这个男孩从不吝惜和沈婷在一起的开销,对自己的衣服倒是不怎么舍得花钱。他宁可让沈婷帮自己挑衣服带回去给姆妈和哥哥。她尽量选了朴素的款式,免得那两个她曾经熟悉的人因为这些新衣而局促不适。
转年开学后不久,沈婷谈起有关未来的计划。在母亲的安排下,她肯定是要出国的,并且还得避开父亲所在的美国,那么就只剩下欧洲和澳洲可以考虑。
“澳大利亚挺好的,好些城市都在海边。”潘小鱼漫不经心地提议。
“我不喜欢澳洲,还是想去有文化历史沉淀的地方。”沈婷反对道。她摩挲着潘小鱼的手指,这个男孩的手很瘦,却意外地有力,曾让她迷乱和惊讶。“你觉得英国怎么样?”
“挺好。”潘小鱼不感兴趣地说。
沈婷有点发急,“我在和你讨论正事呢!难道你毕业了不来陪我吗?”
潘小鱼这才认真起来,凝视着她。他浅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读解的神情,几乎像是嘲讽。“我怎么去?用你家的钱吗?请别忘了,我不过是个渔村里出来的穷小子。”
“我们之间,有必要分这么清吗?”
“有必要。我又不是没见过你妈妈,我不认为她会愿意我花你家的钱出国。说到底,她根本就不知道我们在一起。”
“我有我的生活!”
“可你的生活需要你妈妈的资助,不是吗?”他低头吻住她,用舌尖把她所有的情绪都化开。
她含糊地说了句什么,他没听清。再问时,她红了脸,不肯说了。
同宿舍的女孩大都有过和男友外出过夜的经历,沈婷觉得,自己的清白既值得宽慰,又让人有种说不出的焦虑。而且,有些时候,当潘小鱼的吻让她感到血管变得滚烫的同时,不知为何,她的脑海中悄然浮现出另一张面孔。那是一张被海风吹得黝黑的,让人安心的脸庞。
她太骄傲,所以不愿向自己承认,那只属于童年的漂流瓶,其实一直搁浅在她的心坎上。P10-13
默音的故事总是界限模糊,她们游走在现实和虚幻的边缘,无法用一种具体的体裁去限定,却总能够在摇摆中找到最迷人的平衡点,尽力往人性的深处探寻。
——周嘉宁(《鲤》杂志文字总监、作家) 默音对“谜”,对“穿越”。对另一个世界的喜好,是没有野心的喜好,也是不属于象征域的喜好。她或许是真的相信,在我们看到的世界之外,还有另一个真实世界的存在。我们抵达不了,但是文字的创造也许能够抵达。
——袁筱一(法语翻译家)
写给默音
袁筱一
答应默音,为她的小说集写点什么,好像是今年年初的事情。当时没有多想就应承下来,纯粹是为她感到高兴。想到默音是这样一个把自己的人生压在写作上的年轻女子,她终于出了自己的小说集,我觉得自己没有权利,也没有能力拒绝。
应该是两三年前吧,读到她的《人字旁》,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不太简单的故事。而偏偏这个不太简单的故事又有着非常简单和清澈的文字,让我在瞬间就失去了抵抗力。这种喜欢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随时都能够回忆起初读《人字旁》的夜晚带给我的那种撞击。
《人字旁》,用我熟悉的语汇来说,散发着一种“令人心醉神迷的痛苦”。不是故事本身蕴涵痛苦,更不是故事中人物的痛苦,而是隐藏在故事之后的作者的痛苦。海生——小鱼——沈婷——麦克构成的四角关系中,真正的主人公却只是“人”对自我的认知。那种苦苦找寻属于自己的真相的不得,那种走出姆妈和哥哥的世界就必须直接面对选择的疼痛,那种像小鱼一样,错来了一遭人世之后就不能够逃逸的仓惶。我觉得,一定有很多人都熟悉这样的痛苦,因为不能确定自己,所以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去找寻,直至消失。
更何况在人世间,我们不能够确定的,又何止是性别呢。
我本能地感觉到,能够写《人字旁》,默音也一定是一个只能够躲在文字世界里才感到自如的人,因为文字的世界就是姆妈和哥哥的世界,是唯一可以躲开道德选择的世界,是唯一让我们能够感觉“都一样”的世界。所以我几乎不需要任何理由就喜欢上了默音,同……情吧。还有我固执地认为“懂得”之类的感情。如果非要给一个理性一点的理由,那就是在我有些畸形的写作观中,我也喜欢将写作定义为类似捉迷藏的过程:某种无以名状的东西在什么地方潜伏着,写作者努力地按照自己事先绘制的路线——我们称之为“叙事结构”——接近它,但是,越是接近,这东西就越是邪恶地、悄无声息地逃逸到你的叙事视线之外。我以为,这是一个真诚的写作者能够表现出来的最可贵的东西。而在《人字旁》,我读到了真诚、可贵,还有闪着幽光的灵气。
幽光,这是一个很适合默音的词。《人字旁》已经不是一个超乎寻常的故事。它的形式里有一种现代小说家很偏好的“解谜”的因素。从小时候沉在海底,让海生一跃入海的那个“她”到“人字旁”的“他”,小鱼的谜在海生那里、沈婷那里、麦克那里一点点地展开。直至最后,那个有些残酷的现实被彻底地交待出来,小说就立即失去了它原本所有的颜色,变得苍白起来。
待到后来认识默音——当然,这并不是最主要的因素——,又读到她的其他作品,我更加确定了“谜”在默音笔下所占的分量。拿这个集子来说,集子里包含五个中短篇,除了《人字旁》之外,《犹在梦中》、《真实的模样》、《昨日玫瑰》和《魄绘》里都有“谜”。时空的转换与跳跃自不必说,谜有的时候是梦与现实之间,在人与魂魄之间,甚至是人与兽之间。而且,并非所有的转换都如《人字旁》中一样迷离和清澈,只略微带一点点残酷。默音的一些小说里,是闻得见些许血腥的气味的。
实际上,“谜”可以作为单纯的形式存在。当代的法国作家中,新小说写手们,包括我最喜欢的小说家之一莫迪亚诺等等都对侦探小说的外壳情有独钟。他们和默音的区别就在于,他们没有一个真正的谜底等待着在小说的最后予以揭示。
在那些我所熟谙的小说家看来,是没有所谓预设的真相的。但是默音有。所以默音对“谜”,对“穿越”,对另一个世界的喜好,是没有野心的喜好,也是不属于象征域的喜好。这一点,在我读完了这本小说集之后,便能够明白了。默音或许是真的相信,在我们看到的世界之外,还有另一个真实世界的存在。我们抵达不了,但是文字的创造也许能够抵达。
对于这种相信,我谈不上喜欢,或是不喜欢。我只是在猜,要什么样的人生经验,才会铸造这样一种相信。
确认了默音的这一种相信,小说集的序言就变得格外困·难起来。我甚至没有办法更多地描述默音,虽然在读过《人字旁》之后不久,我的确与她相识,也偶然会在公共场合与她照面。她与她用来写作的名字甚是相符,在我们不多的见面里,她大多数时间在沉默,偶然会用照相机捕捉大家的笑容和眼神。
我只知道,她不仅写短篇小说,还写长篇;她不仅自己写,也和我一样,翻译别人的小说,这一点让我多少有些羡慕,羡慕她的勇气,也羡慕她小小的年纪,初涉写作,已经可以比较从容地驾驭结构——默音喜欢用对位的结构。
海生在得知了小鱼的“真相”之后对姆妈说,不管他怎么样,我总是他的哥哥,你总是他的姆妈,这点是变不了的。
所以,在这篇不知道该怎样结束的序言的结尾,我要说的是,不管默音要怎样写一个她固执相信的世界,我是她的读者,这点也是变不了的。
就只是为了当初那一瞬间,偶遇《人字旁》时,那种连接了记忆中疼痛的强烈喜欢吧。其实,阅读和写作一样,也可以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情。虽然写作比阅读要辛苦得多。
《犹在梦中》集合了作者默音的五篇短篇精品,《人字旁》《真实的模样》《犹在梦中》《魄绘》《昨日玫瑰》,默音的故事总是界限模糊,她们游走在现实和虚幻的边缘,无法用一种具体的体裁去限定,却总能够在摇摆中找到最迷人的平衡点,尽力往人性的深处探寻。
《犹在梦中》集合了作者默音的多篇短篇精品,情节性强而情感丰富,非常适合现代年轻人的快速阅读习惯。而同时,作者也在通过她笔下不同寻常的人物抒发一种对于感情对于现实的冷静观察,文字恬淡、感情绵密,却每每让人回味,让人上瘾。本书带我们穿梭于幻想与现实之间,是一部精致的充满异色调的短篇小说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