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到树,最可爱的莫如那几株合抱的大榆树了,树干臃肿丑怪,好像画上画的古木,青苔覆足,常春藤密密地蒙盖了一身,测其高寿至少都在一二百岁以上。西边一株榆树已经枯死了,紫藤花一株,附它的根蜿蜒而上,到了树巅,忽又倒挂下来,变成渴蛟饮涧的姿势,可惜未到春天,藤花还没有开,不然绿云深处,香雪霏霏,手执一卷书,坐在树上,真如置身于华严界里呢。
有一株双权的榆树最高,天空里闲荡的白云,结着伴儿常在树梢头游来游去,树儿伸出带瘿的突兀的瘦臂,向空奋孥,似乎想攫住它们,云儿却也真乖巧,只永远不即不离地在树顶上游行,不和它的指端相触,这样撩拨得树儿更加愤怒,臂伸得更长,好像要把青天抓破!
春风带了新绿来,阳光又抱着树枝接吻,老树的心也温柔了,它抛开了那些讨厌的云儿,也来和自然嬉戏。你看,它有时童心发作,将清风招来密叶里,整天飘飘渺渺地奏出仙乐般的声音。它们拼命使叶儿茂盛,苍翠的颜色,好像一层层的绿波,我们的屋子便完全浸在空翠之中,在树下仰头一望,那一片明净如雨后湖光的秋天,也几乎看不见了。呀!天也让它们涂绿了!绿天深处,我们真个在绿天深处!。
“这园子虽荒凉,却富有野趣,”康笑着对我说,“如果隔壁没有别人搬来,便可以算做我们的地上乐园了啦!”
我没有答他的话,只注视着那些大榆树,眼前仿佛涌现了一个幻象:
杲杲秋阳,忽然变得炫目强烈了,似乎是赤道下的日光。满园的树,也像经了魔杖的指点,全改了样儿;梧桐亭亭直上,变成热带的棕榈,扇形大叶,动摇微风中,筛下满地日影,榆树也化成参天拔地的大香木,缀着满树大朵的花和累累如宝石如珊瑚如黄金的果实,空气中香气蓊葧,非檀非麝,令人欲醉。
长尾的猴儿,在树梢头窜来窜去,轻捷如飞,有时用臂儿钩着树枝,将身悬在空中,晃晃荡荡地打秋千顽玩。骄傲的孔雀,展出它们锦屏风般大尾,带着催眠的节拍,徐徐打旋,献媚于它们的雌鸟。红嘴绿毛的鹦哥和各色各样的珍禽异鸟,往来飞舞,不住地唱出妙婉的歌声。
树下还有许多野兽哩,但它们都是驯扰不惊的。毛鬣壮丽的狮子抱着小绵羊睡觉,长颈鹿静悄悄在数丈高的树上摘食新鲜叶儿,摆出一副哲学家的神气,金钱豹和梅花鹿在林中竞走,白象用鼻子在河中汲水,仰天喷射,做出一股奇异的喷泉,引得河马们,张开阔口,哈哈大笑。
这里没有所谓害人的东西,鳄鱼懒洋洋地躺在岸边,做它们沙漠之梦去了,一条条红绿斑斓的蛇,并不想噬人,也不想劝人偷吃什么智慧的果子,只悠闲地盘在树上,有时也吱吱地唱它们蛇的曲子,那声音幽抑,悠长,如洞箫之咽风。 这里的空气是鸿蒙开辟以来的清气,尚未经过市场尘埃的溷浊,也没有经过潘都兰箱中虫翅的扰乱,所以它是这样澄洁,这样新鲜,包孕着永久的和平,快乐,和庄严灿烂的将来。
林之深处,瀑布如月光般静静泻下,小溪儿带着沿途野花野草的新消息,不知流到什么地方去,朝阴夕阳,气象变化,林中的光景也是时刻不同的,时而包裹在七色的虹霓光中,时而隐于银纱般的雾里……
P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