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生前,从没人见过她裸露的身体。这是教会的戒律,修女不应该看到人类的身体,无论是她们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人们想出了很多点子来确保这条戒律不会受到破坏。在她们飘动的修道服里面,每个修女穿着长长的无袖棉布衬衣。修女们会一直穿着这件衣服,甚至洗澡的时候也不脱掉;如此一来,它既是遮羞布,也有部分擦干身体的作用,而且还可以作为睡衣。她们每月更换一套这样的衣服(在托斯卡纳地区,到了夏天会频繁一些,因为那儿闷热的空气会让她们浑身冒汗),更换时得小心翼翼,以免违反正确的步骤:脱衣服的时候,眼睛得紧紧盯着悬挂在她们床上的耶稣受难像。要是有人朝下看,也算不上犯了什么需要载入史册的滔天大罪,只要向上帝忏悔一番即可。
传闻说路克丽西娅修女第一次踏进修女院的回廊、开始她的天职生涯时,就带来了某种虚荣浮夸(据说她给教会带来的财物包括一个装饰着淫秽画像的嫁妆箱,里面填满的图书和画稿均属违反禁奢令的物品)。但当时修女们对这样的奢华陋习司空见惯,在修女院改革之后,清规戒律才变得更加严厉。除了可敬的院长,如今修女院的人们已经对那段历史一无所知。
院长和路克丽西娅差不多同时成为基督的新娘,但她早就对此等尘世俗事不闻不问了。至于路克丽西娅修女自己,她从未向人提及自己的过去。实际上,最后几年她根本就难得开口说话。她的虔诚毋庸置疑。随着年齿渐增,日益老迈的她显得既虔诚又谦卑。从某些方面来说,事情确实如此。即使她曾爱慕虚荣,她又能用什么来映照自己的容颜呢?
修女院没有镜子,窗户没有玻璃,人们甚至给花园里的鱼池设计了一个喷泉,喷出的水滴无止尽地落在水面上,打消了任何试图临水自赏的念头。当然,就算在最纯洁的教会里面,违反戒律的事情也时有所闻;人们不止一次发现,有些精明油滑的新来者通过先来修女的瞳孔,悄悄地察看自己的模样。但随着她们变得日渐虔诚,这样的情况越来越少。
路克丽西娅修女似乎已经很多年没有正眼看过别人了。她坐在自己修道室里祈祷的时间越来越长,半是因为岁月流逝,半是因为对上帝的热爱,她的眼睛变得模糊起来。由于年老多病,她免于劳作;其他人在干活的时候,能够看见她坐在花园里,有时也帮忙照料那片种草药的园地。
她死前一个星期,新来的年轻修女卡米拉发现她没有坐在凳子上,而是四肢伸展躺在地面,被她吓了一跳。她包裹在修道服下面的身体因为长了肿瘤而膨胀,头巾丢在一旁,她的脸迎着午后的阳光微微仰起。这般脱掉头巾实是大逆不道,但那时她已经病魔缠身,谁都能看出她的痛苦,院长并不忍心惩罚她。当权的人离开之后,她的身体终于被人搬走。卡米拉在食堂的餐桌上添油加醋地描绘她的发现,她说那个修女除去头巾之后,杂乱的头发像一圈光环围在头上;她的脸庞洋溢着幸福的欢颜,嘴角上挂着的那种微笑与其说是因为要升上天堂带来的欣喜,不如说更像是凯旋的自得。
在生命的最后一个星期,痛苦一波接着一波,慢慢将她的生命卷去,她房间外面的走廊已经能闻到死亡的味道:里面传来阵阵恶臭,似乎她的身体已经开始腐烂。那时肿瘤已经快要胀裂,大得她再也无法坐起身来。她们唤来了教会的医生,甚至还从佛罗伦萨请来一个大夫(为了减轻病痛,裸露身体是被允许的),但她统统拒之门外,孤独地忍受自己的痛苦。
肿块不但被覆盖在衣服下面,还被包裹得严严实实。那时夏天已经来临,修道院白天如同火炉,晚上也是闷热难当,但她仍然穿着全套衣服,躺在毛毯下面。没有人知道这种疾病已经蚕食她的身体多久了。她们的修道服被设计成宽袍大袖,将任何身体形状和女性线条隐藏起来。
五年前,修道院发生了自从过去那段堕落时期以来的最大丑闻,一个从锡耶纳新来的修女年方十四,怀孕九个月,成功地把肚子隐藏得无人知晓;直到有一天,厨娘在酒窖的角落里发现了胎盘。起初,她还害怕这是某些被吞掉一半的动物留下的内脏,循着味道四处搜寻,最终在一个酒桶中,赫然发现一具婴儿的尸体,跟一袋面粉绑在一起,沉没在这供奉给上帝享用的琼浆玉液中。那个女孩本人则不见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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