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一次,你再也不会醒来了。你躺在那张铁架床上,显得很放松,你的皮肤看上去不错,颈纹也不明显,在你这种岁数的女人里,称得上风毛麟角。你的眼睛,懒得理睬人似的闭着,眉毛像被一根黑炭棒,仔细描画过,呼应眼皮底下,两扇秋日茅草一般的灰睫毛。你的脸颊,开着两朵桃花,左颧骨上原本一块枣核大小的晒斑,也不翼而飞了。你的嘴唇今天也很特别,像一颗红彤彤的杨梅馃,连同你一向引以为豪的下巴沟儿一道,构成一个寺庙里的观音娘娘才有的笑容。
老实说,你今天这身打扮,我还是头一回领教呢:黑色蚌壳帽额中间,嵌着一颗不蓝不绿的椭圆珠。一件簇簇新的、下摆镶蓝色滚边、中间镶五排对襟盘钮的月白色上衣。一条同样色泽与质地的长裤。你三十四码的解放脚上,套着一双蓝色绸面圆口布鞋,脚踝那儿露出两截白棉袜,鞋面上有一只展翅的凤凰,鞋底上有一枝出水的芙蓉。这身扮相,跟你一贯的品位,简直相差十万八千里,我深信只要有一丝可能,你都会一骨碌地爬起来,小姑娘似的撅着嘴,一把扯下那顶古板得要命的蚌壳帽,掷在地上。
你睡着了,两条胳膊肘呈朝内三十五度摆放,与肩膀构成一个等边三角形,看上去自然又大方,你的指甲是椭圆形的,靠近甲肉有个白色半月形小弧。顺便介绍一下,你手上两件宝物,一金一玉,分别待在左手中指和右手无名指上,这两件妈妈送给你的护身法宝,一年四季,片刻不离地陪伴着你这位拥有锐利目光、神奇臂力的老太太,在村子里游荡、与某人在街巷或门槛边,长久地寒暄、出其不意地打招呼,冲着他或她的肩膀或后背,热情地来上那么一家伙,一个沉闷的问候声,通常视对方身上肌肉多寡、衣料质地,略有出入——嘿,你的手劲道一向很不赖。
摆放在你四周的花篮和阔叶植物,烘托出一种田园牧歌般的超然气息,这些花篮大多以黄白二色为主,一如电影《满城尽戴黄金甲》的导演所苦苦追求的效果,顺便说一下,那部电影正是在我们这儿,一座被称作“东方好莱坞”的影视城拍摄的,每天大约有一百个剧组,同时在这儿开机,小镇上的农民大多走上了艺术的不归路。凭良心说,这些长着八字腿的花篮,搁到任何一个开业典礼上都恰如其分,但花艺师显然并不打算这么做,而是让所有的花改变了走向,万变不离其宗地,簇拥着中心的一个黑体字,每一只花篮上,都披覆两根底部被剪成燕尾形的飘带,飘带上酣畅的墨迹,无一例外地流露出强烈的古典气息。比如:音容宛在,懿德长存。南柯梦里,望云思亲。比如:慈竹当风空背影,晚萱经雨亦留芳。等等,不一而足。
没有人不会对那件紧挨大门,颇具插花艺术的荷花篮另眼相看,它由十枝含苞欲放的荷花、六只绿莲蓬和一个竹编底座构成,粉红色的花瓣如同手掌一般,极富弹性地朝内卷曲着,这只花篮将千言万语,浓缩在一根绢丝条幅上:外婆,我们永远爱您。这行恭恭敬敬的字迹,一看就是长脖的笔迹。我对着荷花篮,老练地来了几个特写,拍荷花我是一把好手,我曾在不同时间,蹲在同一个地点,用同一只镜头,长久地盯着西湖里的某株荷进行拍摄,那件名叫《西子荷》的获奖作品,起码让人搞懂了,荷花从小到大是怎么一回事儿。
墙上那面系着黑绸带的镜框,照片上人物的表现真是非同寻常:,微侧着脸,一副心满意足模样,像是刚刚吃下一碗麻芯汤圆,大衣胸口上别一朵康乃馨,这个宾馆茶几上的摆设,是长脖的创意。我这幅杰出的摄影作品,尽管被弄成了黑白,依然可以看出,人物与拍摄者之间,那种无声而默契的交流。那次,我们把你刚接到县城,就迫不及待地在宾馆开好房间,住进一个气氛舒适的标问,我刚丢下行李,脱下大衣,把鞋子甩到角落,长脖已经在浴缸中,替你放好了洗澡水,还掺上一堆粉红色的泡泡浴剂。我们给你洗了澡,那次你没有炫耀你的扁胸脯。洗好澡,你穿戴齐整,跷着二郎腿看着电视,刚刚咽下长脖递到嘴边的一瓣蜜橘,忽然听到了我的呼唤,便神情惬意地转过头来,我记录了那个决定性瞬间。在我们老家,上了年纪的人大多不愿被拍照,但你从不相信这一套,像你这么好商量的人,全世界都寻不到第二个了。哦,你那吹得半干的、微微扬起的头发,你那冲着人永远含情脉脉的眼神儿,是多么的亲切啊!现在我都闻得到从你脸上飘来的,那股淡淡百雀灵雪花膏的香味儿呢!
这是你最后一次亮相了。我该如何描述,那只扣在你身上的透明罩呢,你看上去活像被法海和尚,镇在雷峰塔底的白蛇娘娘,又像一枚即将羽化成蝶的蛹,倘若你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换上相应的装束,充当一名神采奕奕、摆脱地心引力前往太空的资深女宇航员,也并不为过。哦,你这位永葆迷人孩子气的老顽童,你是多么崇尚自由呀,你是多么富有冒险精神,并且永远都是乐呵呵的呀。哦,天堂!哦,宇宙!那正是你即将动身前往的地方,你已整装待发,只差一粒火种。
P3-5
诗人卢文丽写起小说来语言泼辣,活色生香,柴米油盐处,人间烟火起,丝毫没有诗人腔。可是当我们读完小说,发现卢文丽依旧是个诗人,而且是个抒情诗人。
——李洱
卢文丽说,她这辈子只写一部小说,献给把她养大、已远在天堂的外婆。丰盈的细节透出亲情的暖意和恰到好处的幽默。一部怀念之书,也是一部愿望之书。
——艾伟
读卢文丽小说,如八月桂子飘香,初味淡雅,再闻浓烈。闻着香,吃着甜,杂有丝丝苦。亲密的人物关系,自始至终的饱满情绪,沾染别样的乡愁。
——叶弥
南方的爱情,家族史的叹喟,交织在西湖山水化育出的灵性文字中,如风中火焰,摇曳出一段萱草花般的华美人生。
——赵柏田
万千美感与深情,安慰此人生
卢文丽
2008年夏天,妹妹妹夫陪同我们一家去法国南部旅行。那趟诗意的夏日之旅,我们从阿维尼翁的圣贝内泽桥,到阿尔勒的古罗马遗迹;从普罗旺斯的熏衣草、橄榄树,到蔚蓝海岸的葡萄园、白沙滩;从香水小镇格拉斯、塞尚故居艾克斯,到风光旖旎的尼斯、摩纳哥,还去了好几个欧洲中世纪小镇,古老质朴的城堡,亲切安静的小巷,让人流连忘返。
从南方归来,我们去了凡高遗址——巴黎近郊30公里的瓦兹河右岸的奥维尔小镇。记得坐在凡高画过的《奥维尔教堂》的长椅上,我第一次告诉妹妹正在创作一部关于外婆的小说。那时,外婆离世已整整五午。我记得供桌上一排排闪烁的烛光,宛如跳跃的管风琴琴键,将幽暗的角落点缀得灿烂辉煌。
那个早晨,我们沿塞纳河畔的旧书摊,前往巴黎圣母院,远远地,就看到那座著名的哥特式建筑高耸的塔尖。妹妹说,每年外婆忌日,她都会来圣母院为她点一盏蜡烛。站在庄严华丽的教堂内,清晨的光线透过彩绘玻璃窗,营造出一种超凡脱俗的梦幻色调,我还记得当我抬头,目光随着古老凝重的石墙和石柱的指引,与光辉灿烂的巨大穹顶的相遇:高处,它的美与威严令人窒息。后来,我爱上法国音乐剧《巴黎圣母院》,正是因为剧中那位散发披肩的吟游诗人,在《大教堂时代》中那一段炽热空灵、愈拔愈高的唱腔,让我回想起当年用目光完成的那场朝圣之旅,再度体会到置身于那座奇妙壮丽、穿越时空的建筑物中的神秘经历:自身的无限渺小和爱的浩瀚无边。
妹妹鼓励我说:外婆的书就是你要建筑的大教堂。就像建筑师和那些优秀的工匠一样,用耐心和技艺,有一天你也会让你的创作拔地而起。是的,我梦想着我的大教堂,在心中一次次完善它的蓝图,它的每一个细节和点滴,它沉重的每一块基石和优雅的每一道回廊,因为我期望以它来让我们共同爱着的这个人永生。
我的老家在浙江中部东阳,小时候,在杭州工作的父母,把我寄放在乡下由外婆外公抚养。我们住的廿四问,是一座清代老宅,天井栽着橘树和泡桐。初夏时节,每当熏风拂过,树上伞状的白色小花,便会落满天井。出了台门,穿过一条卵石弄,向左拐个弯,就是锦溪。我的外婆不识字,却教会我许多来自乡间的道理,某种意义上,她对我的影响远甚于后来我所受到的教育。初中毕业,没考上重点,父母把我送回老家借读,因为老家素有“教育之乡”美称,高考升学率历年名列浙江省前茅,父母希望我这个家中长女能考上大学,为弟弟妹妹树个榜样。每个周末,我都会从学校所在的六石镇,返回十里地外的上卢村,享受外婆外公的关爱。
高中毕业,我回杭参加高考,没上分数线,回老家复读。次年,因数学成绩不理想,再次名落孙山。大学梦破灭,参加招工考试,被分配到某大学邮政所。那个冬天,我年满十九。南方的冬日阴冷漫长,心更常常备觉荒凉,只有将心灵之光折射到诗歌中去的冲动,于是写作成为我隐秘情感的表达。
阿拉伯诗人阿多尼斯说过:无论你走得多远,都走不出童年的小村庄。2004年,为写一本关于古村落的随笔集,我背着相机,游历了三十余个村落。当村庄上空弥漫起熟悉的炊烟味,当迎面的暖风送来田园的气息,时光倒流,仿佛外婆犹在人间。书完成后,却发现内心的隐痛依然无法释怀,我萌生将外婆一生的传奇故事,试着用小说来表现的想法。
从青春期开始,我写过诗歌、散文,写小说还是头一回。一个写诗起步的人,直接写起长篇,犹如一个短跑运动员,直接跑起了马拉松,我知道这个决定的危险性。我是否跑得下去,我要跑到何年何月,只有天晓得。当我跑步的时候,我想到了什么?茫茫大海,漫漫戈壁,汪洋中的一条船,沙漠里的一株骆驼刺。我像被抛掷在大海里,有一种近乎溺毙的恐惧,又像被放逐于荒岛,被无边的寂寞裹挟。常常,我陷入怀疑,在面对电脑屏幕度过多少个不眠之夜后,顿然觉得自己打出的那些密密麻麻的字符,跟阳光中悬浮的灰尘无异。最大的困难并不是对文字的驾驭,而是外婆那令人喟叹的命运,时时令我难以下笔,感觉到一种无法喘息的艰辛。
我家门前,有棵大樟树,无论微风吹叶,还是苔藓缠身,那棵树都只管心无旁骛地生长,似乎对它来说,到这世间的唯一工作,就是生长、生长、再生长。树的对面,有一座山,那座山,更绝,一年到头,一声不吭,仿佛这就是它的座右铭,亦是它的墓志铭。
一个面对着大树和青山的写作者,是幸福的,也是惶恐的。我时常自问:你的写作何时到头?你写下的文字究竟有何意义?当我把目光投向大树或远山,万物静默如谜。它们只是遵循自然规律,人戏地演着自己:春天,以清新绿意回答我。深秋,以纷飞落叶回答我。
我每天坐在这里
像一个病入膏肓的人
我知道我的病
因心中的爱而生
我希望我的病
早一点好
这样就不用承受
如此漫长的煎熬
我希望我的病
慢一点好
像个爱情中的患者
担心病好了
产生新的虚空
我像一个织布女 编制着经经络络
又像一只蚕
被自己抽出的丝裹挟
更多的时候
我像安徒生童话中
那位被施了咒语的姑娘
用手中的荆棘
为天鹅哥哥赶制羽翼
在大火到来前
将它们抛向空中
我时而忧伤,时而欣慰
默默无语,眼含热泪
沉浸于漫长的孤独
一天天
把阳光阻挡窗外
一天天,目睹江河日下
世事宛若汤煮
乱花迷眼
良知追随夕阳远逝
在没有遇见你之前
我的病不能好
我每天坐在这里
不停地写
唯有你让我无怨无悔
以虚无抵抗永恒的虚无
——旧作《写给陌生人的信》2010年11月
这部书从孕育到完成,历时十年。漫长的创作过程,让我变得沉静、从容,像一名孤独的跋涉者,忘却寒来暑往,日升月落,不知情归何处。我的键盘时常被泪水打湿,有时又会独自笑出声来。在完成媒体行业本职工作、打理儿子们生活和学习的间隙,我将全部业余时间投入了写作。这些年,当我遭遇人生困境,是小说的主人公,我的外婆那朴素智慧的理念,乐观豁达的人生态度,扶持并激励着我。我的眼前一直有她的面容:不管路途有多艰辛,都要微笑着走下去。
那年春节,我跟几位女伴前往瑜伽的发源地,印度瑞诗凯诗。这个坐落于喜马拉雅山脉人口的小镇,三面环山,湍急宽广的恒河从镇中流过。那个傍晚,我随小镇上的人们,坐上摆渡船,来到恒河边的一块空地,席地而坐。一位身披橘红色纱丽的老妪,在鼓瑟伴奏下,端坐高高的台阶上开始唱颂。她的音色并不高亢,却哀婉绵长,既像是吟诵,又像是祈祷,婉婉道来,仿佛诉说着生命的苦难与喜乐、悲悯与宽恕、流离与救赎。我仿佛又听到外婆的呢喃低语,禁不住泪如雨下,那一刻我意识到,世上真正打动人心的东西,从来不分东方和西方,不分宗教和肤色,不分语言和国界。那一刻,如血的晚霞正将恒河水映得深红。
“万千美感与深情,安慰此人生”,这是1929年首届西湖博览会艺术馆馆歌中的一句。有人说,人生于世,是受苦来的。我愿说,人生于世,亦是寻梦来的。倘若文学不能记录真善美,倘若艺术不能为人世带来梦想,写作又有何意义?作家的使命或许就是让自己和读者相信,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天地之间,唯有那些留存于心底的温暖而诗意的情感,宛若佛陀的微笑,庄重沉静,熠熠生辉,永恒存在,历经艰辛的人终将甘之如饴。
谨以此书,献给我在天国的外婆和外公,献给赐予我力量的父母和亲人。
二〇一五年五月二十日于杭州
《外婆史诗》是一部以作者卢文丽的外婆为人物原型的长篇小说,讲述了“雪舫蒋腿”创始人蒋雪舫的曾孙女蒋小娥,这位中国普通劳动妇女坎坷而不平凡的一生。小说以纷繁复杂、时空交错的多角度、多线索的结构,细密沉着而又不乏幽默的语言,描述了中国近代风云变幻的百年历史,揭示了小人物悲欢离合的命运,弘扬了面对苦难不屈抗争、自强不息的民族精神,塑造了以外婆为首的诸多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
一部怀念之书,一部愿望之书,一个家族的百年中国史!金花“雪舫蒋腿”传人蒋小娥的一生,“中国外婆”的悲欢与爱情!
卢文丽编著的《外婆史诗》讲述了中国普通劳动妇女坎坷而平凡的人生。小说采用时空交错的多角度、多线索的结构以及细密沉着而又不乏幽默的语言,塑造了以外婆为首的诸多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描述了中国近代风云变幻的百年历史,揭示了小人物悲欢离合的命运,弘扬了面对苦难不屈抗争、自强不息的民族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