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是霉味。一踏出机舱,便迎面扑来一股熟悉的潮闷气息。记忆中只有黄梅雨季才有这味道。现在已是8月,早就过了黄梅天,可霉气仍消散不去。它无所不在,沾在人们的衣服上、头发上、机场的墙壁上、免税商店的货架上、出租车座椅的套子上……上海像一只发酵的蒸笼,每个人都是里面长了霉的米粒,那些摩登光鲜的俊男靓女也不例外。
这个发现让我感到不安又亲切。大脑告诉我,故乡不应该是这样的。它应该是光洁的、明亮的、时尚的、后现代的、令人骄傲的。而感官却告诉我它就是这样的——我又闻到小时候梅雨天的墙壁,长着灰绿斑迹的墙壁,“出着汗”散发着熟石膏味的墙壁。我本能地抗拒着这股气息,同时又贪婪地呼吸着它。
我是8月7日午夜到上海的。不愿打扰年迈的姨妈姨父,我告诉他们次日早晨才到,当夜便住进了南洋酒店。到酒店已近凌晨两点,由于时差怎么也睡不着,便起身到楼下的酒吧小坐一会儿。
这家叫面具的酒吧很有名,许多不住店的客人都慕名而来。露天花园开着。我挑了个树边的位子坐下,叫了杯白葡萄酒。空气里是上海夏夜一贯的黏稠,夹杂着墨绿色植物的气息。夜风间或拂来,吹淡了空气的浓度,让人觉得这夜还不至于闷热得不堪忍受。
树丛中传来隐隐约约的蟋蟀叫声,此起彼伏,抑扬顿挫。这声音仿佛来自前世,那么遥远又那么亲切。我记不清有多久没有听到蟋蟀叫了。至少有十年了吧。这十年里我也回过国好几次,可不知为什么总没赶上这个季节。十年前,我在上海,为什么也不记得有蟋蟀的叫声?太忙,还是太疏忽?蟋蟀的鸣唱似乎停滞在童年,停滞在那些个无所事事,凉意渐长的夏末秋初之夜。我以为这些小东西早就灭绝于城市了呢,可它们仍顽强地活着,仿佛在冥冥之中提醒我,到家了,永远也不会再离开了。
对面桌上一个男人的墨镜映着烛光。我一直在研究他。他的鼻子和嘴说不出的熟悉——狮子鼻鼓而大,却配了张小巧饱满的桃花嘴,使这张脸看起来既严厉又温和。他好像也在观察我,但我说不准,因为看不见他的眼睛。为什么这人在黑夜里还戴着墨镜?他的位子在路灯下,蚊虫在他头顶盘旋舞蹈,但他似乎并不介意,或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穿着件真丝衬衫,灯光下呈现出青紫色,衬衫领口敞开着,颈上系着条红线,也许挂着玉石护身符之类的东西。看样子他约莫四十岁,像个款爷,估计是开饭店或做水产品生意什么的。在哪里见过他吗?想不起来了。可为什么那么面熟?
正在我挖空脑筋猜他是谁的时候,他站了起来,把杯中的饮料仰头灌到嘴里,转身走了。我决定不去想他到底是谁了。如果我真的认识他,他的名字会在不经意的时候蹦出来。更有可能的是,我根本就不认识他。那只是个多年前擦肩而过的陌路人而已。
一阵马达,一辆火红的法拉利慢慢拉过身边,那人坐在里面。车尾牌照上醒目地写着“沪A88888”,上面一行“FUK U!” 该死的时差,第二天我睡过了头,说好一早就到姨妈家的,到那里已是下午王工作时薪水并不差,至少拿到中国来还算丰厚。但姨妈姨父一辈子节约惯了,即使你告诉他们根本花不了几个钱,他们仍固执地用自己的标准来衡量,最后免不了揪心一番。
姨妈是个温柔细心的女人。她很关爱我,有时我甚至觉得她爱我胜过她爱自己的亲生女儿,我的表姐。姨父是个沉默和善的男人。他戴着一副眼镜,长年累月把脑袋凑到一摞稿纸前,背因此有些佝偻。小时候我以他为荣,因为他会把越南话和中国话颠来倒去地说。听姨妈姨父说,他们是在越南读书时认识的。小时候我总想像着他们俩坐在热带的竹楼上,挥汗如雨,勤啃书本。如今他们早已退休,闲在家里,一天天过得漫无目的,却也逍遥惬意。
吃完饭,姨父切开个西瓜。
“吃不下了。”
“今天立秋,一定要吃。”
P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