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着语言,走出海市蜃楼
雪原打开着,站在雪原边上,像是站在纸张的边上,一种无声的写作的期待。
我所找到的散文的框架,在严寒里渐渐得以显形。这使得我所有在新疆写下的文字,都镶有一圈冰霜雪花。
但不能只有框架。语言,成为继文体之后,又一个讳莫如深的痛点。
雪原是一个超验的领域。在这个超验的领域里,灵魂没有得到宣讲之前,生活陷入死寂。
很长时间里,独在雪原的荒谬性,使我面临着极端的表达上的困境。
在企图对话时,总是失语。挣扎后,我被引向一个雾气蒙蒙的悬空地带,我得徒步穿越那片海市蜃楼,以恢复存在的真实,重建生存的意义。
“语言”对我来说,不是文学,不是写作,而是一条通往界外的逃生之门。
只要有了语言,即使在微不足道的边缘,也能够有一个伟大的开端。
但语言不是一个可以固定下来的文本,在穿越海市,到达真实之前,我一直失语。
在每个题目上,思想都在与话语赛跑,气喘吁吁。大量的体验撑得我需要表达,但没有方向,没有方式,没有方法,在纯粹光滑的冰面上打滑,这,就是我所度过的“青春危机”。
我那些自以为混沌的、不分天不分地的、纯理念的无从表达,却总是会被希腊神话中的一个细节闪电般地撕开:那个变成母牛的伊娥,被牛虻盯得逃来逃去,绝望地来到父亲面前。父亲从地面上的文字里知道了面前的牛犊竟是自己的女儿,失声道,“天啦,我是一个不幸的父亲”……
这样一些细节,会让我在失语的l同时,深深地失神。
我于是蹲下来,仔细辨认到我面前来蹭痒痒的羊只,看看它有没有在雪地上划下一些可疑的足迹,有没有努力想告诉我些什么?
我不仅像伊娥一样失语,还在万物的搅拌中,像她一样失却人身。
在这种失语失形的苦境中,偶尔向窗外一瞥,发现中国的当代文坛上,“失语症”和“话语重建”正在成为热门话题。他们把“失语症”当成一种文化上的病态,说中国的当代文论没有自己的范畴、概念、原理和标准,每当开口言说的时候,使用的全是西方的话语系统,这种情形自“五四”浪潮就已经开始。要做到根本转型,就要把西方那一套完全丢掉,把自身所感受的一切融于一炉……
我在边缘的孤寂中竟然暗合了一场时髦。
但我不必去顾及中西文化的总量,只需付出更大的精力去重新生成雪原上的话语与语境。
自闭中无数次杀伐,无数次冻彻肺腑的自省,无数次内在的展开,我在层层界面上透人透出,是一头失语的牛,天钳其口,无法发声,无法铺陈,无法将这一切贯通,贯通成“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面对语言及语言本身铁一般的逻辑,我在它的奴役中发不出声音,一次次被文字的石头砸伤,一次次在语言的栅栏前趔趄。
冰天雪地,万事万物呈现出一团浅色的混沌,无利剑可劈,无闪电可耀,充满无序,给人无尽的茫然。
这时,唯有语言能沿着思维闪电的方向,揭示混沌背后的环环相扣,如放入水中的澄明之矾。
语言是澄明之矾,通向澄明。我要用澄明的语言去澄清思想、澄清情绪、澄清内界,进而澄清雪原、澄清混沌。
小时候玩一种羊骨头,叫做“髀石”,是羊的关节,方方正正的,很规则,把它打出去后,看是站着还是爬下,是正面还是反面,来断输赢。
我是不是需要用这样的骨头作为语言的关节,使之成为一个活的机体,屈卷自如,并且,奔驰自如?
之所以执拗地寻找语言,是因为我要用这种新的语言,给新疆新的事物以崭新的命名。
上帝图省事,造完人,就把人领到万物面前,把命名的差使交给了人。从那以后,差不多所有的事物都有了命名。但在新疆,有些事物,有些特产,一直在原地等着。究竟是什么样的语言,可以完成这样的命名?
无论是刚刚下了一场雪,还是一场冰雹,我都会第一个跑出去,享受它的崭新。崭新的气息,崭新的面貌,崭新的秩序,崭新的没有杂色、没有杂迹、没有杂乱的格局。
在新疆,词语以它原来的含义,停在干净的地方。是一只只沾着天山泥土的蘑菇,迎着太阳泛红的水果,而不是流通得破烂不堪、亟待回收的纸币。
那雪挂,分明挂着我的语言,一路诉说着不为人知的结晶;那胡杨,化繁为简,应该是我的句子;而石头的质感,是每个字,滚向四面八方;还有思想,应该是一只只苹果,清香的同时闪烁着禁忌的内涵;还有体系,体系应该是一座葡萄园,串串饱满,阳光、大气、水分尽在其中……
新疆就这样成为我语言的原始域。
在雪原,灵魂是可以冻住的,思想是可以冻住的,语言是可以冻住的,声音是可以冻住的,我惊恐地发现,自己开了口,却没有声音,我的呼救在空中就冻住了,落下来时,像砸进雪地里的石头。
将军戈壁有一块巨大的黑色陨石,看到它时,我就在想,一定要我的语言也是这样,是一次从天外砸进砂砾的英勇的实验。
我把新疆散落的石头、羊粪蛋、骆驼刺、恐龙蛋,拣在百宝箱里,用自己的体温,捂着,试图炼出一颗丹来。
我要找的语言,一定要牢牢地嵌上非它不可的那个位置,并在它那个位置上亮起一种朴素的本质本义之光。
我要让成了丹的它们精灵般飞跑到本来的位置上去,站着,表达它们各自的内容。蘑菇有蘑菇的芬芳,石头有石头的品质,水果有水果的可口,它们不会彼此抄袭,各自天然,就像我生在北方,长在新疆,徘徊在雪原,寻找着突围,一切都那么天然而然。
真主指令我成为新疆的一个言者,而不是译者。难道这就是我之所以苦苦寻找语言的原因?
先哲说,人的精神有三把能打开一切的钥匙:数学、文字、音符。认知、思索、梦想。世界只有这三种阐明的形式。一切就在其中。
我既然不能靠数字、音乐来阐明世界,剩下的只有语言了。
可我拿什么来言呢?我没办法描述雪的静气,奶茶的香气,一捧牛粪的热气,不,我没有言语。
我不能像蚂蚁,单纯地只采集别人,像蜘蛛,单纯地只编织自己,我该是一只蜜蜂,在采集、编织的基础上,经过自己的分泌,于是,这个世界就有了另外一种东西,一种非经过自己的生命热度的参与才能够诞生的成品。
这样的一些语言,在新疆有着长达三十年的妊娠,一旦找到了,不会用它去描绘偶像,写新闻,写潮流,我要写族人,邻人,旅人,这样一些貌似短暂实则永恒的事物。
对语言的寻找,唯一的收获是提炼出一点点哲学上的坚定。凭借这点坚定,我立足雪原,立足粉妆的新疆雪原,忍受漫长的寒冷和无从表达的粗糙。。
我把散落的陨石,打磨成子弹,再把子弹还原成语言,射出去,命中每一个成熟的果实。这是一个圆,一个圈住了新疆,圈住了世界的圆,这样的一个圆,走得我肠断情伤。 但是,牵着这些炼成“丹”的语言,就真的可以走出混沌,走出海市,抵达存在的真实吗? P12-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