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熙京是最宜人的,暑气已经散去,寒意还未降临。
二十日上午,熙京大学显得有些特别。在整个国立操场周围,各色彩旗随风招展,彩球静静悬浮于半空,操场主席台下布满各色盆花,近万名学生在操场整齐列队。主席台上方悬挂着大红横幅,上面写着“熙京大学××级新生开学典礼”。
这一天,是熙京大学新生开学典礼的日子。
在德良的记忆中,就是在这一天,他代表熙京大学新生在主席台上作了发言。也是在这一天,陈天衣校长满怀期望地对他讲到“格物致知”。
——格物致知。
令德良没有料到的是,就是这四个字,以及这四个字背后隐藏的实际意义,一直在后来的日子里暗中摆布着他,并深深影响着他求知路径的选择,自己的信念和信条原来也密不可分地同它孪生在了一起。
德良清楚地记得,开学典礼那天,陈天衣校长是用一种特别的语气为他作了介绍:“我们请来自碛砀山的天才,荃州理科状元,魏德良同学讲话——”
熙京的天气说怪也真的很怪,刚才日光还明晃晃的,此时不知怎么天空雾蒙蒙的。透过那层雾蒙蒙的东西,太阳煞有介事地悬在空中,就像一个隔着面纱冷眼看世间的人的脸。
德良站在主席台上的时候,显得有几分激动有几分窘迫,他用稚气未脱的学生腔讲道:“……我来自荃州南部的碛砀山区,我爱我的家乡,因为我的家乡很美。在我们那里,一到春天,冰雪还未融化,漫山遍野就开遍迎春花,那米黄色细碎的花瓣,把我们整个山村装扮得特别美丽。还有映山红,在山坡上一团一簇鲜红似火灿烂开放的就是映山红,小时候我们常爬到山坡上去采映山红,然后吃映山红的花瓣,映山红花瓣酸甜酸甜的,特别好吃。”
德良抿嘴一笑,似乎在回忆自己美好的童年。
“说起吃,我就想起家乡的野蕨菜。小的时候,我每天都要上山去采野蕨菜。为什么每天采呢?因为我们那里是山区,土地肥力不够,仅有的一点耕地都用来种水稻了,很少有人家种菜的,所以野蕨菜在我们那里并不算作野菜,它是名正言顺的一道家常菜。夏天我们采新鲜的野蕨菜,用开水一烫,放些咸盐和醋,拌着吃。冬天我们吃贮存的野蕨菜。”
空中有几缕雨丝飘然落下,德良的眼睛似乎有些潮湿了。所有的人都在专注地听德良讲话,操场上静静的,有几只在微雨中迅速穿行的鸟,抛下几声鸣叫,闪电一般离去。
“除了野蕨菜,荠菜、香椿叶,还有山坡上生长的野高粱果,这些都是我家乡的家常菜。我们家乡人的饭桌上离不开这些野菜,也不能没有这些野菜。好了,这就是我要说的我的美丽的家乡,还有我美丽家乡的家常菜谱。”
德良停顿了一下,接着饱富情感地提声道:“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我萌生着一个愿望,就是让白菜、芹菜、油菜这些菜也能登上我家乡的家常菜谱,让家乡人也能吃到这些菜,让家乡人以及和我家乡人一样生活在山区的人们都能过上少吃野菜的生活,让他们都能过上远离贫困的富裕生活。”
德良的声音此时有些沙哑,似乎胸腔中有什么东西堵着,他长吁一口气,高声对着新生鼓舞道:“所以,作为熙京大学的一名新成员,让我们用学到的知识来改变贫困地区的生活面貌吧!是雄鹰就要翱翔天空,是海燕就要搏击风浪!最后,我用屈原的一句话来勉励大家也勉励我自己——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雨开始寂寞无声地下起来了。熙京大学新生开学典礼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雨中宣告结束了。
德良依然站在主席台上,目视着远方,痴痴地出神,似乎是沉浸在某种回忆中,又似乎是在为自己的未来作着某种设想。
陈天衣校长这时走到德良身边,拍拍他肩膀,满怀期望地循循诱导道:“魏德良同学,把你的才华都施展出来吧!熙京大学欢迎你这样的好同学。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好样的!但要记住:——格物致知。”
陈天衣校长走了。德良站在那里,目视着陈校长的背影,嘴里一遍遍地默念着:“格物致知……格物致知……”
透过那层灰蒙蒙的雨幕,太阳仍然亮亮地悬挂在头顶,似乎是一张戴着面纱泪眼婆娑的人的脸。
这种雨叫日光雨。
日光雨在气象学上是因降雨量水平分布不连续性引发的。产生降雨的只是狭小的一块雷雨云,形成狭小的一块雨区。因此,人们会发现,头顶的一块有雨,而不远的地方却是晴天。
日光雨多发生在北方夏季,人们常说“东边日出西边雨”就是指这种自然现象。千丝万缕的雨线从空中飘然落下,在阳光的辉映下闪耀着绚丽的光泽,使人恍然产生身置迤逦梦幻边缘的感觉。唐代刘禹锡曾对此有感而发: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岸上踏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魏德良,你没带雨伞吧?”
一个女孩的声音惊动了正在深思中的德良。他拭了一下脸上的雨水,看到有两个女孩共同撑着一把雨伞站在他面前。
对他说话的那个女孩长得眉似墨画,目似秋水,纤巧挺拔,雌黄微卷的长发随意散在胸前脑后,浑身散发着说不尽的高雅与柔媚。
“德良,你没带雨伞吧?”这个女孩又问。
德良点点头。
女孩微微笑了笑,把手中一把柠檬色碎花雨伞递到德良手中,关切道:“这把雨伞你先拿着用,我们俩共用一把,快回宿舍吧!雨要下大了。” 女孩说罢,微笑着把身子往另一个女孩的伞下挤了挤。
德良犹豫了。
看到德良在犹豫,这个女孩粲齿笑了:“没关系,我是经济管理学院的,国际金融专业,我叫齐绮霏,你就叫我绮霏吧。你不是生命科学院的吗?理科状元,大名鼎鼎呢!”
德良点点头,又连忙摇摇头,然后轻叹一口气。
绮霏看到德良又点头又摇头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咯咯地笑了,绮霏的笑声中荡漾着一种青春典雅的活力。
绮霏敛了敛笑容,双腮掠过一抹红云,目光热热地看着德良:“别叹气了,你这么优秀考进熙京大学,我们大家都羡慕你呢。你刚才讲得真好,以后有机会一定去你家乡看看,看看你家乡的迎春花、映山红,尝尝你家乡的野蕨菜、荠菜、香椿叶。”
德良不由低下头,脸上露出一些羞赧,一时不知该对眼前这个叫绮霏的女孩说些什么。
看着德良的窘态,绮霏又笑了:“这么害羞呢!好了,不逗你了,我们走了,再见——”
绮霏说完,拉着身边那女孩向台下跑去。
德良扭头目送。
这时,德良却看到一道幽深的、带着淡淡哀怨的眼神,一道与实际年龄不相符的眼神,这眼神来自绮霏身边的那个女孩。这个女孩身材娇巧,面容素洁,有着黑黑幽深的眼眸,乌黑透亮的马尾辫用紫绸蝴蝶结束着,女孩看上去显得很淑女。
在绮霏拉着这个女孩往台下跑的时候,这个女孩就一直扭着头用这种眼神看着德良。直到绮霏注意到她这种神情,使劲拽了她一把,她才转过头去。
绮霏朝德良扮了个鬼脸,边跑边冲他高声喊:“记住还我雨伞啊——”
2
德良推开宿舍门的时候,楚迪正表情严肃地埋头看着《公羊传》。
德良的推门声惊动了楚迪,楚迪抬起头,脸上僵着的肌肉渐渐舒展开来,面部泛起些许笑容。
“噢,是状元郎回来了。”楚迪调侃道。
德良放下雨伞,拿起毛巾一边擦脸上雨水,一边回头认真地说:“楚迪,跟你说好几次了,不要这么喊我,很别扭,叫我德良就行。”
“嗯,好好,喊德良,德良同学。”楚迪哈哈笑。
楚迪看德良不说话,有意打破沉默,没话找话道:“德良,你的名字是谁给你取的,很有学问呢!”
“我二舅老爷。”德良换下微湿的衣服。
“你二舅老爷是个文化人吧?”
“嗯,他小时候上过几年学。”
“我说嘛,你看给你这名字取得,多有学问!”楚迪赞道。 “有学问?怎么讲?”德良不解。
“哎,你看啊,”楚迪的兴致来了,他用食指在桌上一笔一画写着,饶有兴趣道,“你名字中德字从结构上看,左边是彳部,右边是直和心部。彳即行,指行为。所以,德字的原意是直心而行的行为,是一种负责任的行为。”
“哎,楚迪,我说你这中文系的大才子什么时候改成孔乙己了?”德良笑着诘问,“你是不是也要给我说说茴香豆茴字的七种写法?”
“德良,我是在说真的,你的名字涵盖了咱们中华民族五千年的文化,可你活这么大还不知道。”楚迪一本正经地说。
“真的?我的名字真那么伟大?涵盖了中华民族五千年的文化?!”德良睁大眼睛故做惊讶状,他有些不相信楚迪的话。
“哎,德良,我给你分析一下,”楚迪用食指敲着另一只手的掌心分析起来,“你德字右边的直部,古时发‘得’的音。所以,得人之心为德。这就是说,德指一个人在处世时,一方面要心存善念,使自己保持很高的涵养,即,内得于己;另一方面又要善施于人,使别人各得其益,即,外得于人。”
楚迪说毕,咽了口唾沫。
德良点点头:“有点意思,楚迪,你接着说,我还真从来没听说过呢。”德良此时已换上一件淡绿色短袖衫,他搬了把椅子坐在楚迪面前。显然,德良对楚迪的话产生了兴趣。
德良就是这样的人,对一个新鲜话题的产生,不管它是多么精深还是多么荒谬,他都不会一下子将它全部接受或全部推翻,而是悉心聆听,认真琢磨,直至深入彻底地认识它。正是这种精神,造就了一个不断探索不断进步的他,也造就了一个被陈校长称作“碛砀山里来的天才”的他。
楚迪看德良听得感兴趣,谈话兴致也浓起来:“德良,为什么我说你的名字涵盖了中华民族五千年的文化?你看啊,天有天德,如常讲上天有好生之德。人有人德,如常讲君子怀德小人怀土。此外人们说同心同德离心离德。在古代西周,统治者讲明德慎罚,汉武帝之后统治者讲德主刑辅,盛唐时期讲德本刑用,在清朝讲尚德缓刑,所以,中国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泱泱五千年的历史,是由一个德字贯穿了始终。”
楚迪一口气讲完,拿起杯子喝了口水。
“哦,有些道理。”德良似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不是有些道理,而是就是这个道理。”楚迪开始进行填鸭式输灌,他感慨道,“家里人给你取这个名字,就是希望你一生具备优良的品德。正所谓德薄人难存。德,应该算作我们人生第一规。”
“嗯,也许吧。”德良点头道。
德良陷入了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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