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巴黎。
塞纳河从冬眠中苏醒过来了,和煦的春风驱散了一个冬天笼罩在巴黎上空的阴霾,把金色流苏般的艳阳倾泻在巴黎圣母院高耸的钟楼,洒满枫丹白露宫修剪整齐的草坪和松塔,连香榭丽舍大街两旁人行道上的梧桐,不知不觉也悄悄地染上迷蒙的鹅黄色。巴黎人生性好动,似乎像候鸟早已嗅出了春天的信息,他们三五成群,驾着马车,划着小艇,到春水荡漾的塞纳河,到郊外春风扑面的田野,到春光明媚的凡尔赛宫,去寻觅春天女神的足迹……
只有严济慈对这一切似乎全无察觉,他静静地待在依旧被寒冬笼罩的实验室里,埋头探索他醉心的物理世界的奥秘。
眼前实验台上的仪器,那透明晶莹的水晶薄片,那一道道像闪电一般耀眼的光束,都在他的脑海里幻化出一个神奇的世界。他全神贯注在那仪器中闪现的图形里,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完全忘记了世界上的一切。他的神情使人想起黑夜里仰望星空的天文学家,或者是俯身观察显微镜下微生物的生物学家,窗外的风花雪月,大自然的时序更迭,巴黎的花花世界全然与他无关,他的全部身心都沉浸在科学探索的忘我境界里了。
严济慈是1923年秋赴法国留学的。20年代的巴黎,她那洋溢着自由、平等、博爱的民主气氛,巴黎公社的革命精神和伏尔泰、卢梭、孟德斯鸠倡导的学术传统,在中国青年一代的心目中漾起何等向往的激情。周恩来、蔡和森、李富春、邓小平……这些彪炳近代中国史册的风云人物,在巴黎、里昂、马赛接受了革命的熏陶;徐悲鸿、巴金……这些驰骋文学艺术殿堂的大师,在先贤祠、卢浮宫、塞纳河吸吮过西方文艺复兴的甘美乳汁。而严济慈,这个浙江东阳山区农民的儿子,从遥远的东方来到巴黎,却是寻找另一条人生的道路。他从小目睹中国的贫穷、落后,那几千年沿袭不变的水牛在田野上犁田的耕作,那赤日炎炎下父老脚踏着沉重的水车浇灌禾苗的辛劳,在他幼小的心田留下无法抹去的阴影。然而,更使他焦虑不安的,还是祖国面对列强的洋枪洋炮的威胁,都无还手之力。科学的落伍,实业的凋敝,使我们这个曾经创造了灿烂文明的古国处于日益加深的民族灾难之中。严济慈决定到法国去,到科学昌盛、群星灿烂的巴黎去,那里曾经涌现了笛卡儿、安培、库伦、比埃尔·居里、居里夫人等一大批赫赫有名的科学巨匠,那里孕育了诸如镭放射学等一系列近代科学的新兴学科。他决定去取来科学的火种,播种在祖国的土地上,让科学之光驱散迷信之雾、愚昧之雾,给贫穷落后的大地带来光明和希望。
1923年11月,23岁的严济慈只身来到法国。在默伦乡村的一所中学,他补习了半年的法语,主要是口语。出国之前,他自修法语,已经会读会写了。几个月后,他雄心勃勃地把目标定在享有盛名的巴黎大学理学院。那时候,巴黎大学分五个学院,即理学院、文学院、法学院、医学院和药学院,其中理学院号称十万学子,入学不用考试。这里弥漫着资产阶级大学强烈的自由空气,课程是公开的,每年11月的第一个星期一开学上课,谁有兴趣都可以听。学校不分系,也不分年级,只要手里有中学毕业文凭,把你的名字登记注册,交纳金额不多的注册费,就算跨人了巴黎大学的门槛。然而,在表面自由轻松的氛围中,巴黎大学自有一套严格的考试制度。按照巴黎大学规定,20几门主课,考试通过一门即可得到一张文凭,考取三张文凭即可毕业,获得硕士学位。表面上看来这是相当宽容的,然而由于课程艰深,考试繁难,谋上一张文凭,并不是轻而易举的。
1924年夏天,严济慈从默伦来到巴黎。巴黎大学一年举行两次考试,一次在夏季,一次在秋季,他来到巴黎大学时正好赶上夏季的考试,虽然他没有在巴黎大学上过一堂课,但是,也许是要和这些名牌大学作一番较量吧,严济慈报名参加高等数学的考试。他并不是碰运气,他的深厚的数学功底使他对这次考试充满信心。果然,考试很顺利,成绩是优等,他马上考取了巴黎大学的第一张文凭。这也可以算是巴黎大学给他的第一个见面礼吧。
巴黎,这个号称“花都”的西方名城,有令人流连忘返的名胜古迹,有令人销魂的花花世界,有令人赞叹的艺术宫殿,有令人难以抗拒的物质诱惑。严济慈当时住在拉丁区冈姆路的一家小旅馆——伏尔泰旅馆的五层楼上。这里距离巴黎大学很近,走路不过5分钟的路程。严济慈除了从他下榻的旅馆,到教室,到图书馆,到实验室,却连塞纳河的良辰美景是怎般模样,卢浮宫的珍藏是何等辉煌都全然不知。他选择了三门主课:微积分,理论力学,普通物理。他孜孜不倦地钻研、消化、思索、探求,以东方人的顽强毅力,刻苦攻读,摈弃了一切无谓的社交和青年人应该享受的娱乐。
仅仅一年时间,巴黎最迷人的夏季重又来临之际,严济慈信心十足地参加三门主课的考试。他的这一举动是创纪录的。通常巴黎大学的学生一年考取一张文凭,就算很不错了,因为每一门主课的考试必须经过笔试,笔试通过以后,还要进行实验课的考试,考察你的实际操作能力和掌握知识的熟练程度(数学的第二次考试侧重应用题)。因此每次考试的参加者往往有八九百人,经过第一轮的笔试,能够取得第二轮资格的最多不超过二三百人。过了这一关还不算,还有二位学识渊博的教授和考生面对面地进行口试,口试的考题范围更为广泛,要求学生对这一门功课全面掌握,因为教授们的提问常常是即兴的,而且穷追不舍,寻根究底,要想侥幸取胜是难以过关的。再说考生的家长、他(她)们的未婚妻或未婚夫,以及等待口试的其他考生,都在场旁听,考场的气氛对考生也形成无形的压力。 但是,严济慈以他牢固的基础、惊人的记忆力和熟练的知识功底,终于一一顺利通过了三门主课的考试。在进行普通物理的口试时,主考的著名法国物理学家夏里·法布里教授满意地对严济慈说:“先生,你的试卷是最好的一篇。”P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