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停下之前,火车一直穿行在平原的暗夜里。这片大平原至今不能习惯一列寒光闪闪的铁家伙奔驰而过:所有的鸟都被提前惊飞,虫子停止呜叫,夏天才有的蚊蝇也潜伏不动,张大嘴控制着呼吸节奏。火车终于一动不动的时候,车厢内外有一瞬间是绝对的寂静,某种梦幻般的安宁;大家都傻了,搞不清是不是在梦里。当然没醒的继续睡,他们的梦里不可能同时出现火车和急刹车这两件事。然后列车的喇叭打开了,先是一阵惊慌失措的电流声划过所有人的大脑皮层,初平阳听见床铺一阵喧哗,五湖四海的方言挤成一团,接着广播员棉花糖一样甜美的声音盖过他们,车厢里的灯也亮了:
“各位旅客请注意,各位旅客请注意,我谨代表本次列车的列车长和全体乘务人员抱歉地通知您:因突发事件,列车暂停行驶,请大家耐心等待,继续休息,我们的列车很快就将继续前行。给您带来的不便我们深表遗憾,祝您旅途愉快,祝您旅途愉快!”
寂静之后车厢里乱起来,嘟嘟囔囔地说梦话和骂娘。睡不醒的乘客翻个身继续打呼噜,火车半路停靠这种事谁都经历过,大人物的列车经过你得停,给快车让道你得停,有时候错个车你还得诡异地停一下。火车不准点我们早就习以为常,它与天气预报和新闻一样,一旦准确无误那多半是巧合。此刻,骂娘的也半真半假,针对的主要不是停车,而是停车的方式,你妈的,急刹,这家伙一激灵,做得好好的梦生生被甩了出去。
初平阳拉下眼罩,窗帘已经被下铺的乘客拉开。下铺伸出一颗中年男人的谢顶脑袋,把脸贴到了窗玻璃上。车厢里灯亮着,窗外一片空洞的黑,玻璃上映出那男人虚胖的油脸,大鼻子像颗草莓。“去哪儿呀,小伙子?”他问。
他的扫帚眉是两笔没写好的毛笔笔画贴在玻璃上的。“淮海。”初平阳说。
草莓鼻子看看表,“如果车不停,半小时就到。”为了让大家尽快安静下来,车厢里的灯灭了。草莓鼻子往上仰起脸,脖子上肥厚的肉艰难地摞起来,脸终于朝向了初平阳。“下一站,淮海。”
一股隔夜的口臭,还有变质的酒味。初平阳迅速把脑袋缩回,静止不动的窗外一点点亮起来,成为一张透明幽蓝的油纸。野地、荒草、庄稼、树木和遥远处低矮的房屋,在油纸上一一浮现。有人开始起床,用脚找鞋的声音,走动,咳嗽,小心地清嗓子。都是勤劳的人,习惯于早睡早起。初平阳每次坐夜车都有个错觉,认为离北京越远的人起得越早。他从北京坐车到外地去,总是天刚亮车厢里就有成群的人走来走去;而从外地回北京,大部分人都要睡到快进城区才开始潦草地起来,匆匆忙忙地去抢夺卫生间和盥洗室。当然,错觉就是一个错误的感觉。隔壁的包厢里飘过来桶装泡面的香味,香辣牛肉面。初平阳再也睡不着了。
“我就知道这车迟早要出事!”下铺盯着玻璃,“去淮海出差?”
“回老家。”
“就是为了你们淮海的大人物,”下铺说,“这趟火车才提前通车。要庆祝大人物的多少年诞辰!我就说,操之过急必然出事,看看,还说什么突发事件,绝对是故障!故障!”
淮海市有很多人物,大大小小的人物的诞辰都要想办法庆祝一下;初平阳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一个,但他相信草莓鼻子说的是真的。据说这趟车计划是年底开通,前几天母亲突然在电话里说,通了通了,你可以坐火车回来了;初平阳才知道,从此回故乡又多了一条路。刚开始的几趟车他没买到票,人们都来尝新鲜,做“处女游”。他每天晚上七点都在北大南门的售票点排队,即使排在头一个,售票员也告诉他,票没了。刚开始放票就没了,票都卖到哪儿去了呢?漂亮的小姑娘回答他,可能是她敲键盘的速度太慢,抢不过人家。好吧,就当全卖团体票了。一周后,他总算开了窍,不排队了,从票贩子手里高价买到一张卧铺。父母希望他早一点回,他们的行李都收拾好了,三口人能在一起多待一天是一天。
“幸好不是飞机。”草莓鼻子又说,“那要半路停下,就得一头栽下来。”他的脸再次仰向初平阳,挑着眉毛翻白眼,神秘地压低声音,“像林彪和叶群那样。”说完了他克制不住对自己的博学和幽默的欣赏,咧开嘴笑了。P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