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健吾的书我没有特意收集过,所得的几种都是随意买来的。如有一次在潘家园转了很久没有买着书,和我一起逛的朋友看见有一本《福楼拜评传》,我就买了下来,因为听说是他用功写的书,而且不太贵。但有两种是我很喜欢的,作为敝帚自珍的珍本收藏起来。其一是《圣安东的诱惑》,卷首有钢笔签署为“徽因姐存阅”;另一本《司汤达小说集》也是有签署的,是“从文兄”。两本都是旧的签本。关于有签署的书,有些朋友抱不追主义,而我最乐于他们不来抢夺,但也只喜欢买旧本,对于新的,不知怎么总是兴味索然。
林徽音、沈从文和李健吾,都是以胡适为代表的文化圈子里的人物,这个圈子里的多数人曾留学于欧美,后来又做学者和教授,即所谓绅士一流的人物。其中唯有沈从文出身底层,但显然他追求不同的趣味,正如丁玲所批评的,他“一心想当教授”。在过去的文学史里,他们被归类于右翼文学阵营,而他们也确实深受西人文化思想的熏陶,如胡适就一直坚持他的自由主义学者立场和实证主义哲学。这些人曾有文艺沙龙,是在林徽音、梁思成夫妇的家里,即是著名的“太太的客厅”。过去曾翻过曾朴的日记,见这位和“出身福建船厂学堂老将军”学法文的“老新党”,早年也曾想模仿以前世纪的法国人,办一个文艺沙龙,只是苦于找不到适合的女主人。他们还曾讨论过这件事,讨论者都是名人,品评也很有意思:
邵洵美:从前本想把郁达夫的王女士来作牺牲品(当沙龙女主人),哪里晓得这位王女士,也只喜欢和情人对面谈心,觉得好。社交稍微广大一点,也是不行。
曾朴:那陆小曼如何?
傅彦长:叫她碰碰和,唱唱戏,是高兴的;即使组织成了客厅,结果还是被蝴蝶派占优胜,我们意中的客厅,只怕不会实现。
傅彦长:这事(文艺沙龙),只怕是法国的特长,他国模仿不来,尤其是我们中国。客厅的主角,总要女性,而且要有魔力的女性;我们现在可以说一个也没有;即使有,照目下我们的环境,习尚,也没有人肯来。
李健吾的名字,我做学生读文学史时,几乎没听说过,是后来因为买旧书,才慢慢知道,可见一个时期的文学,及于其中有才华的人,并不是一部文学史所能包容得了的。他是有成就的翻译家、剧作家,而最值得注意的,他还是文学批评家,有《咀华》两集。文学批评的文字,现在流行的有两种:一种是不知道是持什么观点,尽量说一些难懂的话,以表示有学问;另一种是胡乱吹捧,而又不免于谎言的太过。笔者以前读过一些西人批评家的书,他们都有自己独立的理论体系,故而他们的每一个观点都是其来有自,而不是随意乱说的。因为如此,批评才可能具有相当的客观性。但作为我们读者,自然也不能忘了这样的话:任何一部伟大的著作,都只包含一部分真理。中国古典的关于批评的书,笔者虽只读过很少的几部,感觉亦无不如是。像金圣叹那样零星的批语,虽间有胜语,总归觉得没什么根据。现在笔者已没有兴趣读这样的书了,所以知道李健吾是好的批评家,也没能读他的书。
《圣安东的诱惑》和《司汤达小说集》是郑振铎先生所编的“世界文库”中的两本。郑振铎是藏书家,他编的书总留下爱书者的痕迹,这套书是压花胶布面的小十六开本。民国出的文艺书中,几乎没有这么大开本的。印插图也是他喜欢的,这套书里的很多本都有插图,尤其是收在里面的几部中国古典著作,其中的插图是他自己收藏的精品,以至印得格外精致。但是也有小的瑕疵,是用普通报纸印,现在都有些松脆了。《圣安东的诱惑》是很多年前在海淀旧书市买到的。在开市的第一天我就看见了,可是直到闭幕以后许多天还在书店的那个老地方,我忍不住拿下来看时才发现有译者的签署,是赠送“太太的客厅”主人林徽音的。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天竟没人肯拿过来看一眼,好像一直在等我来买下它似的。《司汤达小说集》是最近才买到的,是一个略薄的本子。棕色的胶布面没多少磨损,打开来看是有点黄的书页,边角还像新书一样尖锐,而且没有讨厌的图书馆的圆章。它是一位书商朋友在潘家园先我一步买到的,价值1200元,我就跟在他后面,看了以后觉得不买很难受,只好多花了很多钱从他手里再买过来。P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