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恩师游国恩先生
万先荣
1939年,我的家乡湖北武汉沦入日寇之手,我逃亡到云南昆明结束了高中的学业。华中大学是由湖北武昌迁滇的。期望着回老家,我就在云南大理喜洲的华中大学中文系开始了大学生活。中文系的教师不多,学生也很少。在这样的环境里,师生很接近。更有幸的是我就读于国学大师游国恩先生门下。先生是江西人,但说普通话,身材不高,面容显得清癯,但目光炯炯,面带笑容,显得可敬可亲。
大学一年级,游先生开了“文选”课。文章都是游师自选的。读过《离骚》选段,屈原那为国为民的忠贞形象,深深印入脑海。选得最多、讲得最多的是明末清初的一些民族英雄。《左忠毅公逸事》里左光斗对他的学生史可法的严厉训诲。《梅花岭记》史可法视死如归壮烈牺牲的民族精神,由于游先生声情并茂的讲解,至今历历在目。游师还讲过“八大山人传”。他是明代遗民,画山水花鸟,艺术上成就极高,但他内心痛苦,“八大”连结起来(过去的文字都直行排写的),就是“非哭非笑,亦哭亦笑,哭笑不得”。游先生的讲解,让我容易理解,容易记忆。也读了“正气歌序”,文天祥被囚一土室内,“秽气、土气、火气……逼人”而文天祥“善养吾浩然之气”,最后作《正气歌》慷慨就义。这时我觉得:浩然之正气,沛乎塞课室。现在领悟过来,在那国破家亡之时,游师的思想是爱国爱民与民族气节,他在“传道授业”中也传播了这种思想。特别是彼时彼地的情况,日寇占领了发达地区的大半个中国。而华中大学迁至大理喜洲,在那里,听不到日寇滥杀无辜的枪声,看不到前方战争的消息。在那个西南偏远的地方,风景异常美丽,背靠终年积雪的“苍山”,面临碧绿的“洱海”。居住在这山水之间,先生没有选读山水游记的文章,其实,这样的文章,在历代文选中非常丰富。看来,游先生在国难当头时,不愿意教育学生寄情于山水之间;他也不选抒发“亲情”的。文章,而是以大义为重。从游师的选文中,既表现了游师的品德操守,也看出他很重视“育人”。在教育的实践中,我的恩师是一位爱国的教育家。
由于我与游师的大女儿游珏为同龄人,我的哥哥是中文系的助教,可他在昆明办公,在喜洲我没有家。所以,游先生有时约我到他家里过“节”(春节、端午节……)。这样,在生活中,我对游先生多有接触。游师曾告诉过我,抗日战争前,他有位同乡任江西省主席,由于仰慕游师的学识,曾约请先生任江西省教育厅厅长,被游先生婉言谢绝了。我想:游先生当时可能只有三十余岁,但他无意仕途,淡薄名利,决定了走国学研究与教育事业的人生道路。我曾多次在游师家里吃饭,当师母从厨房里出来入座后,游师的一儿两女和我已坐齐,游师从菜碗里拈出的第一筷菜,一定是先挟给师母,仿佛在说:“辛苦你了!”解放后在北京,再次在游师家吃饭仍是如此。这对我有所触动,这个举动表现了游师对师母的尊重,他自己谦恭的品格与道德修养。我们在对家庭和处人方面不也应向游师学习吗?!还记得有一年的端午节,游师约我到他家过节,并微笑着说:“这是我的节日!”当时我想,先生为什么说“我的节日”呢?那是因为先生是楚词的专家,研究屈原既专且深。现在想起来,毛庆先生(屈原学会秘书长)所言极是:“先生是既研究屈原,又向屈原学习,以图接近屈原,达到屈原。”我记得当天我还问先生:端午节为什么划龙舟、赛龙舟?端午节为什么吃粽子?先生从笔记小说那部分中抽出《荆楚岁时记》,让我自己翻阅,自己找答案,以致解放后,我当中学教师时,讲“屈原与端午节”,就有了丰富的材料可讲了。
游先生是个谆谆善诱、因材施教的教育家。我毫无国学根底,启蒙是学的“狗、大狗、小狗”。游先生针对我的情况,随时随地对我指点。有一次,我用暖瓶倒水,不小心水溢出来了,游师说:这就是“满招损,谦受益”。既了解了词义,又受了教育。对“不得要领”一词的解释也是深入浅出,而又形象化。他说:“你要把一件衣服拿过来,得抓住领子;要取裤子过来,得找到裤腰。若不是这样,衣服拿不好。”讲到“江阴”这一地名时,游师说:“江河之北为阳,江河之南为阴。‘江阴’是在长江之南;山之南为阳,山之北为阴。中国的地名大多是这样命名的。”在讲课中常教我们这样一些规律性的东西,启发我们“举一反三”。讲韩愈《原道》中的“人其人,火其书……”前面的“人”“火”,名词作动词用。同时亦将古文中大量的假借字揭示给我们。这样,使我阅读古典文学有了开门钥匙。游师的治学方法与他的教学方法是一致的。游先生在课外,指导我读王炎午的《生祭文丞相文》,并指导我写笺注。王炎午的文章是骈体文,每句都有出处,都有典故。游师就是用这样的办法,督促我“勤读书,勤查书,勤动笔”。离开游师的指导,我不知查何书。问及游先生时,如果是出于《史记》,游师能指出列传之×,全书又在第×××页。经常是准确无误。无论是经史子集,先生真做到了博学多识。我以为游先生就是一座国学书库。
先生的记忆力是惊人的,这除了先生的天赋以外,先生一生以书为伴,爱书、读书、记书、教书、写书。抗日战争时期,在西南边陲的大理喜洲,一大间屋子里,墙壁的三面都是书籍,一面是床。书架上的书,码放得整整齐齐,从不横竖乱放,也从不见灰尘。可见先生经常翻阅摆放,经常过目,经常打扫。等到先生住到北大的宿舍燕东园时,有两间屋子放满了书籍,仍然是整齐有序。游先生生活俭朴,不抽烟,不喝酒,不听戏,无任何嗜好。唯有“书”,是先生最钟爱之物。先生老了,他把四万册书遗赠给北大中文系。中文系的学子们,你们能理解游先生的拳拳之心吗?先生走了,还留下了道德文章。还有,先生教过的学生对他无尽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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