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生活在哪个朝代最郁闷》里的文字杂七杂八,无法归类,大致不出“览史”“阅世”“观人”等等碎思臆想。在作者杨念群的记忆里,读史纯为娱己者毕竟是少数,他读史读出的更多是伤心郁闷的往事回放,哪怕史书中满纸记下的都是盛世妖娆、遍地王道,他却极易读出苦涩、嗜血和谋杀。人们总是会热心询问,历史上到底哪个朝代更好或更坏?这个问题实属见仁见智,没有统一答案……史事世事如棋局,观棋常语与观棋不语者也许都会自作聪明,却未必能勘破弈棋之妙,更别想做解说史谜的春秋大梦了。现如今欣逢盛世,心情应该舒畅才对,可他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于是才有了“生活在哪个朝代最郁闷”的发问。
《生活在哪个朝代最郁闷》是历史学者杨念群的专栏随笔结集。书名虽为“生活在哪个朝代最郁闷”,作者之意并不在讨论历朝历代之得失,而是由历史延宕开去,杂议藏匿于史书中的历史暗面,以及耳闻目睹之当下种种怪现状。
在作者看来,当下社会种种病症,并非晴天霹雳,凭空而来,而回溯历史,有如雾里看花,绝非教科书所灌输的那般简单清晰。历史上称盛世者所在多有,若细究起来,所谓“盛世”,并不等于升斗小民的幸福生活。拿康乾盛世而言,虽曰国力强大,远人来朝,但也是文字狱最盛之时,自上而下全方位的思想规训及控制,终导致文人集体思想自宫,万马齐喑。生活在这样的“盛世”,不免会有些郁闷吧?
天地玄黄喊一年
这篇文章的名字引自清朝袁大才子枚的一首诗:“漆黑茅柴屋半间,猪窝牛圈浴锅连,牧童八九纵横坐,天地玄黄喊一年。”诗里描绘的北方私塾简陋如同猪窝,圣贤书中的道理是几个竖童滚在里面扯着脖子喊出来的,这应该是当时乡下常见的情形。
最近市面流行的话题是童年的消失,意思是大人现在变得越来越老成世故,特会装蒜,连儿童都越来越假正经,一些学者瞎着急,郑重其事写了好些书,说这全是现代生活惹的祸。看袁才子诗不由得胡想到,童年消失和装蒜流行大概与我们都不会扯脖子把圣贤话喊出来这事有关,时髦说法叫作失语。
台湾的张倩仪女士写了本好看的小书,就叫《另一种童年的告别》,副题是“消逝的人文世界最后回眸”,里面传达的都是叹惋怀恋童年消逝的意思。书中引了不少名人童年的回忆,乡村私塾经常被描写成隐在一片竹林或梅树中,透过高亢琅琅的书声,路过的人才知道私塾的方位。名人回忆当然也少不了家塾周围“有山,有水,有亭台,有池榭,有藏书楼”之类的怀旧话,然而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私塾里用“喊”来教化儿童的那些事。
比如赵元任说起自己念书总是打起腔来念的。读书好像唱歌,念书的调不但一处和另一处不同,念不同的书,调也不一样,四书有四书的调,诗有诗的调,古文有古文的调。赵元任回忆父亲第一次教他念《左传》,回想起来简直就是唱出来的一般,可自己小孩时听个起头哼哼儿的,却被吓哭了。
由此可以想象,各地私塾里飘出的南腔北调,有的喊着“人之初”,有的高喊“天地玄黄”,再加上先生自己打起腔来念书,满屋哇啦哇啦的声音,真是热闹得不行。读书不但要打腔喊叫,还须摇头摆脑地晃动身体,郁达夫比喻得好,像自鸣钟的摆,上身摆到左边,屁股跷到右边,上身摆到右边,屁股跷到左边。蒋梦麟说把书喊到几百遍,先生耳朵灵敏到能听出他到底明白了多少,有点像交响乐指挥擅辨音色的本领。有一次他在楼下读苏子《六国论》,父亲在楼上辨音听意,悄声告诉他母亲,只有这次读对了。可见“喊”出的味道是能被辨别的,绝不是没脑子地瞎叫唤。
张倩仪说,过去给小孩子读的蒙学书都是有韵脚连缀起来的,《三字经》《千字文》清一色的韵语短句,编(《千字文))的妙处在一千个字不重复。汉代的《急就篇》已是三、四、七言的韵语,唐代蒙学书《蒙求》更是充满对偶、押韵的短句,儿童可以琅琅上口地记背,由于有强烈的节奏感,带有游戏的意味,似乎不显枯燥。
汉语与西语的拼音字不同,拼音字学完字母,就可以上手认字阅读,边学边认。学汉语先要认清足够多的方块字,没有一定积累根本没法读书。汉字造字规律明显,有很多合体字、形声字,集中识字靠背诵是最快速的方法,透过整齐的韵语朗读,潜移默化地领会古人做人的道理。
古人讲究“诗教”,就与教化儿童课本中出现韵律节奏有关。《诗》在六经中的地位重要,在于它提供一种独特的语感教学法,韵律被有节奏地喊出,易于让儿童接受。据张恨水的回忆,他自小没有好塾师,引不起读古书的兴趣,十一岁时却莫名其妙地爱上《千家诗》,先生虽无一字讲解,自己竟念得津津有味。凡“诗”都要大声朗诵出来,不仅有助记忆,也有助理解。中国诗也向来偏于抒情短小,易于儿童记忆吸收。唐代以后印刷术发明,文字流播大盛,打破了韵语独尊的局面,但唐以后,面对不识字的人群,韵语高诵仍是“诗教”的主旨之一。宋明的那些“圣人”都是用口语体写作,看《传习录》就知道,贩夫走卒为什么都跑到那些大师门下,如果一点听不懂,还傻乎乎站在那里,岂不是白费工夫?《明儒学案》里记有挑担背柴的劳动人民听王阳明或他的弟子演讲,不知不觉放下担子,听入迷的故事。王大师估计不会像邪教教主那样手舞足蹈大喊大叫,或懂什么“肚里传音”的武功秘法,无非是奉行“诗教”的一种,后人记下这些圣贤的传道语言,都是既通俗上口,又韵味十足。“诗教”与“母教”也有渊源,中国母亲读书少,但诗总是读一点,除个别才女以写诗闻名于世外,一般家庭中的母亲多当了儿童“诗教”的蒙师。
清末新政,学塾被废,田间坊里渐渐听不到私塾传出节奏低回的“喊声”,蒙学课本中的短句韵语快速消失,或短暂出现在《地球韵言》《时务三字经》这类新派教材中,偶尔可能会出现萧乾所说的情景,课本换成新式的装帧,可以嗅出油墨香气,照旧上一段死背一段,照旧扯了喉咙唱。可没过多久,现代学校全部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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