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心生于台湾著名的文学家庭,少年即以才思敏捷和《击壤歌》等小说成名,屡获文学奖项。本书围绕眷村的主题,收录朱天心自1973到1992年间所写的十一个中短篇小说佳作。小说洋溢青春气息和丰沛的生命力,对家园身世的追忆反思,为内地读者了解台湾文学提供了重要文本和背景。其中《想我眷村的兄弟们》更是她享有盛誉的的代表作,曾获第十五届“时报文学奖推荐奖”,“联合报读书人最佳书奖”。早在众声开始喧哗之前,朱天心即以文学的姿态,为在城市里散落、在记忆中淡去的族群,留下一个无须质疑立场的口述历史记录。在这里,我们可以看见朱天心最真切的不忍之心,也以此记得,她曾以这样的笔和勇气,书写过台湾。
阿城、王德威、唐小兵、骆以军力荐本书!
《想我眷村的兄弟们》是台湾实力派作家朱天心的小说集,精选其自一九七三到一九九一年间所写的十一个中短篇小说。作者怀着极大的现实关注和眷村情怀,二十余年的创作几乎没有间断过这个主题,从早期新鲜利落、清新浪漫的描摹(《方舟上的日子》、《绿竹引》等),到八九十年代沧桑复杂、浓烈得几近呐喊的名篇《时移事往》、《想我眷村的兄弟们》等,刻画出一众不胜乡愁和困顿的老兵、在眷村成长、选择、流离的女孩和少年,作品语言活泼开阔,情感浓密,思韵犀利,令人深味青春的美好纯朴和成长的尴尬与代价。其间夹杂对家园身世的追怀,对人心人情的描摹,对世事和自身的反思,也都生动而深刻,这使得她的这一主题的系列作品突破时间的重围,成为台湾反映“眷村文化”的代表佳作。
《想我眷村的兄弟们》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发行。
事情一开始就是他妈的不对。
那是一个发了白霉的下午,你知道的,就是那种让你要命地发黏,做什么鬼事情都不对劲的日子。我和小二拎着书包敲杆去。他妈的那真不是一个人混的日子,三下两下就把我和小二身上的小铘都给敲了个精光,我们只好到公园去晃了。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椰树摇动的沙沙声,那真是要人命地好听,尤其树影更是扇和扇和地让人发晕,很想好好地干上一场觉就对了。
我和小二斜躺在白铁椅上,把帽子压得低低的,那是一种在这个时候我最喜爱的戴法,就像西部片里的枪手们,在宁静炎热的小镇走廊上假寐时一样,让人觉得那真是他妈的阴险又漂亮。
“哈一管?”我点了根草问小二,天知道那是我仅存的硕果,已经压得皱囊囊的了,但是我就是知道小二不抽才问他。他是那种全天下女孩们所会认为的好情人,浪漫得像一朵莲花,你知道,就是那一种有着很淫荡的桃红,却又很清香的玩意儿,小二就是那样的东西,上厕所都不忘记吟《登幽州台歌》,我简直受不了他,就跟他看不惯我泡马子的方法一样,但是我真的喜欢他,就像爱一朵莲花一样,他妈的,小二就是那种别致人。
小二絮絮叨叨地在讲一个很鲜的女孩,梁小琪,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的名字,我顶不爱小琪这两个字,老让我想起他妈的那种头上绑着红缎带的小哈巴狗。但是我喜欢“梁”这个字,就像我自己的“何”这个字一样,都是很书香气的,虽然我是个顶不学无术的人,但是你知道书香是这么好的一种气味,很阴凉,就像是走进中药房时的那种感觉。
“小子你上不上?”小二忽然很挑战性地抛一句话过来。
我知道他在说笑,因为他不会肯把好女孩给我糟蹋,而且最要命的是,梁小琪也是个爱谈文学人生的家伙,那真是叫人不能忍受,就像是《浩气盖山河》里那个做爱前还要在胸前画十字的老女人一样叫人倒味,我是简直不能忍受!诚如你所知的,我并不是憎恨文学人生,但是他妈的梁小琪必又是跟咱们学校搞校刊的那一票群居终日,言不及义的家伙差不多,我可是顶瞧扁他们的,一群没票泡妞儿的人,拉着什么尼采叔本华这些老先生们做电灯泡。我并不是说我不爱尼采,相反的,我真想亲亲切切地捶他一拳,就凭他说了上帝死了那句话,我敢打赌他必定是一个可爱的家伙,我着实看不过我娘成天抓票儿往教堂扔的样子。
不过小二这句话倒是挺挑逗人的,因为小二的满腹情诗尚且罩不住她,那么她定是个蛮花哨的妞儿,滑手的鱼儿我都爱。
其实我泡马子的年资还很浅,不过至少还做过一个妞儿,可你千万别以为我是个喜欢辣手摧花的人,只是这年头那种很马蚤的妞儿太多了,尤其他妈的那种国中小翻毛鸡更是成天地绕着你打转,搞得你心旌动摇的。他妈的那马子硬是勾引了我十来次,我敢发誓,十来次!那真是一次很慌乱的经验,说来真是很要命,我几乎不记得事情是怎样经过的,只是很震惊,就是那种感觉。可是那小马还认为我很上道,我他妈的是再也不要见到她了,我厌恶她像个破草席,就是那种毛渣渣,红尼龙边泛起来了的,真是肉麻!
虽然那是一件很糗的事,但是总归我是尝过了入生的第一道大菜,比起小二他们,我是高了一级的,不像他们和马子逛公园,不趁黑玩玩,却只会他妈的牵着手看月亮,还吟着什么明月何时有,把酒问青天这类要命的捞什子,但我还是爱他的,他就是那样一朵要命的莲花。
那真是一个无聊得发了黑的晚上,这个世界真是丧气,大家都把你一个人扔在空空的屋子里不说,手上又没草,但是我可以对你发誓,我是真没瘾,只是很想看着那一扭一扭的白烟,把世界搞得模糊些,我他妈的真恨什么东西看起来都那么利落清楚。
我随手抓起了国文课本翻翻,据说明天是要周考,天知道还要背《先妣事略》这一课,我真是恨死了要背这一课,你要知道,我并不是恨归有光,相反的,我很同情他,因为他有一个这窝囊的姓。只是我说,你尽可以爱你的母亲,你尽可以想念她,你可以写上上打的文章追念她,但是他妈的为什么要几百年后的人去背它嘛!
跟你说过我喜欢国文课本的封面没?秋香底子杂些黑黑的古董影子,简直就是他妈的书香味,走进中药房的感觉,我的姓,还有,对,梁,他妈的梁小琪。
我不禁忽然思念起那个鲜妞儿来,我是一些都不知道她的模样,但是我敢打赌她一定有双大眼睛,你知道,就是跟琼瑶小说里那些文绉绉的妞儿一样。告诉你千万别笑,我竞忽然很想写信给她,他妈的我一向认为写信给马子是件顶伤面子的事,尤其像小二他们还写上一首又一首的诗,真他妈的让人要钻地洞里去。可是,我真的想写信给那妞儿,你别笑。
我从老哥那找了几张很漂亮的信纸,就是那种角角上印了些枫叶之类的,真是小孩儿玩意,但是你知道,那是从中止北路买来的,他妈的一叠上百块,真不是盖的。
我的信是这样写的,一开始我用很童话的那种语调告诉她,我曾意外地在某一个场合看过她,你知道,那是一种很罗曼蒂克的味道,然后我又抄上一段段的诗句赞美她,就是诸如她的发是如何的黑亮,她的脸蛋是如何的红,她的齿是如何编贝一般的整齐之类的,诚如你了解的,妞儿们是很难逃得掉这张网的,即使不,起码也不会安稳地读一个晚上的书吧。最后,我以很谦卑的语气要求她赴我的约,你知道,不是那种哈着腰、打着笑脸的窝囊相,是骑士对美人深深鞠躬的那种优雅,懂吧,你他妈的不能不承认我是个中老手吧。
信寄了才没两天,我就接到了她的回信,这妞儿真是全动物界最幽默的东西了,她用了跟我寄去一式一样的信纸,很温柔地也在讲着童话,反正她就是拒了约,却拒得我迷迷醉醉,我打赌她是个嫩货,却又不是真正成天跟尼采那票人混的小娃娃。总之,我抱着笑痛了的肚子跟你发誓,我跟爱一只蜘蛛一样地在爱她,你知道她那种手长脚长的字像一只只的蜘蛛,但我的确是爱她的。
那阵子学校在忙期考,我决定把这件事摆一摆,而且他妈的这种事是急不了的,尤其是对她这种鲜妞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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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再描述一次何谓眷村,尽管多年来,身为眷村第二代的,已主动被动(迫?)或文章或访谈或被迫表态,谈过太多。
一言敝之,眷村即一九四九年随国民党政府来台湾的中下级军人的独立封闭社区(军区大院?),他们大多在台湾娶了本地女子,并陆续有了二代如我。
我十五岁之前出生、成长在眷村,那时中国大陆是我们最大的乡愁(不知下落的爷爷奶奶还在人世否?),从小我们受的党国教育和冷战时期国共对峙的局面,更强化了我们得与之誓不两立,但另一端的熟悉、浸淫、热爱中国的文化历史(文化中国),总总构成了我们被拉扯扭折的处境。
这或许立即会被以“宝岛一村”、“光阴的故事”角度切入眷村的阅听人质疑,何以一个眷村,呈现的面貌和表述如此不同?我得说,两种都对,如果放入“时间”的因素,自会有不同的语境。
此书成书的背景是在李登辉上任为台湾领导人、权力位子不稳,是故族群动员操作最烈的时代,李登辉为了清除他的党内政敌(大多是一九四九年来台的外省权贵),与闽南籍的民进党联手、以省籍为名模糊阻挡了一些重大改革政策(如一九九。年初的开征土地交易所得税化约成“外省人抢本省人土地”、 “外省部长欺侮本省总统”),缴了反对党的械,并以之为友军。
彼时的眷村及眷村人,动辄被视为代罪羊。
出身于并了解眷村的我,自然不平则鸣,但我并不打算美化甚至神化它,因为我以为那与丑化是同一回事,都是背离真实。我决定与其让他人恶意或无知地解剖,不如自剖。所以我的严以待己待人,亦不得当时众多人的谅解。
如今眷村书写或演出,显得悠哉自在、甜美怀旧,我以为是因为它已死透了(一九四九年来台的父辈急速凋零、不死即病,下一代下下代,不走的、走不了的,与在地人在“公民”意义上已无异),它再没有想象和描述中的有影响力和可怕,它仿佛被放在博物馆里的绝种动物,观者可安全无虞放胆欣赏戏耍它曾经的尖齿利爪(?)。
不说明此,会不能理解何以文中的眷村及眷村人仿佛负伤哀嚎的困兽身影。
但这奇怪或特殊吗?历史翻过这一页,这一代人的际遇会再难理解并感同其情吗?
我读E·萨依德写他的巴勒斯坦族人时他也有类此的喟叹,但战斗性格极强的他采取的是:所以更要大声说出来,不愿让一代代人成为历史上“在场的缺席者”。
也是类似的心境和思维吧,二十年前写下《想我眷村的兄弟们》时,不过就是不忍一代的外省眷村人成为谜般的不可解,或轻易一页翻过的“在场的缺席者”。
2011年10月
台北
朱天心有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气质,这造成她一种强悍的敏感。敏感并非是阴柔的,所以朱天心的强悍类似玉石。我前两年得到天心的一本《想我眷村的兄弟们》,这是一本反写的青春小说,读后有一种忧郁。我年轻时打过一阵铁,铁在烧着的炭中,先是深红,之后是橘黄,黄,淡黄,白,此时逼视之,白中开始发青,这青即是极端时反而忧郁。
——阿城《说朱天心》
朱天心的小说,永远有一枚滴答作响的现实时钟催赶,她少了点朱天文“告子先我不动心”的胸中定见,多了不少敏感,遂让自己卷入于、泅溺于险恶的真实时间航道之中,声音相对的苍老挣扎,布满了德·昆西所说的各处棱角和裂纹……而在苍老声音中其实不难听出来一直有一个极不协调的“童音”存在,并不化合,而是一根钢弦般(骆以军比较慷慨,称之为黄金之弦)孤独的存在。
——唐诺《关于〈巫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