鹦鹉螺号
张曼玉经历过两次冒险,第一次是在20世纪80年代末,出演王家卫的电影。
在那之前,她已经演过好些电影,角色多半是很美很天真的女孩,按她后来的话说,给出的是“优柔寡断、冒冒失失的表演游戏”以及“那种‘陪衬女孩’有点儿感伤、有点儿滑稽的形象”。这类形象,显然是从她当时的个人形象中延伸出来的。杨凡曾经因为电影《玫瑰的故事》、《流金岁月》和张曼玉合作。后来,他写过那时的她,用一种微微调侃的笔调。在杨凡看来,她不够松弛、缺少内容,钟楚红则自然、饱满,有很清晰的自我意识。亦舒则用努力邀请张曼玉主演《玫瑰的故事》来表示赞美,还说:“我不管她会不会演戏,只要她走出来,我就要看。”今天看来,这种赞美,有点儿令人难堪。
保持这种形象是最安全的,有无数前例可援。香港这个大都市,会用尽一切方法,让她的形象滚雪球般壮大,她只需要提供一个不出意外的张曼玉,就可以坐享其成。而她却得到了一个危险的机遇,接受王家卫的点化。之所以有这样的机遇,是因为她入戏还不深。在王家卫看来,电视动不动要给演员特写,忽略了脸部以外的表演,而张曼玉“由于受电视的影响不深,比较自然”,他还发掘出她的特长:善于肢体表演。从那以后,“一切都已经改变了”(张曼玉语),香港新浪潮的几位导演把她带入另一个层面,让她逐渐远离了“香港女明星”这个评价体系。
另一次冒险,是在主演《清洁》并获戛纳电影节最佳女演员奖之后,她不再出演电影,重新开掘自己的生活。她拒绝的片约,是别的演员求之不得的,包括来自好莱坞的邀请。因为她在英国的求学生活,她在异地所遭受的排斥,让她“对自己的文化产生防卫意识”。更重要的是,她打算去尝试各种生活,这种生活,“比我演戏演到死更好”。
所以,当她签约摩登天空,以唱作型音乐人的身份亮相时,没有人认为此举是冒险。尽管音乐人并不拿她当真,调侃她的唱功,用她在“春晚”演唱的《花样年华》为例,说那“证明了她是真唱”,还称她是“史上唯一不会参加商演的歌手”,但没有人认为她是冒险。她已经历过两次冒险,有资格去玩耍、撒欢,或者什么也不做。换言之,她获得了自由。
自由不论是谁,说出这两个字,会有犹豫,写下这两个字,会有轻微的战栗。最是肉身不自由,最是文人不自由,自由是一个刀锋般的词语。它如果一定要有个具体的形象作为承载,我能想到的,是儒勒凡尔纳的《海底两万里》里的尼摩船长,和他的鹦鹉螺号潜艇。那艘潜艇坚固而且舒适,船上收藏着一万两千册图书,他驾驶着它在海中游弋,观看海底奇观,到处打捞海底宝藏,用来资助革命,遇到战舰,就迎上去撞沉。
拥有这样一种生活,似乎也不难,这要看你把什么当做鹦鹉螺号。在香港那样一个价值观保守的地方,有一种非常安全的方法,来帮助张曼玉们获得鹦鹉螺号:嫁豪门,就算不入豪门,至少也要嫁个男人,然后偶尔出来接个广告,客串个角色。这显然不是张曼玉的鹦鹉螺号,她是独狼式的尼摩船长。有人在北京公交上见过她,也有人在巴黎街头见过她,她总是一个人。刘嘉玲和梁朝伟结婚,宾客名单上没有她,未必是怕尴尬,而是她那种独狼式的游弋,是他们安全生活之外的一个魅影。
甚至,做自己想做的事,也不是完全意义上的鹦鹉螺号。女明星里,何超仪算是最从心所欲的一个,赌王的女儿,却热衷于拍Cult片,演绎各种鲜血淋漓、离奇诡异。她跟记者说,这是因为大片已经有人拍了,她想从小成本做起。但我知道那是场面上的话,她那么说,是要用别人能理解的方式来表达。她拍那些电影,是因为她想拍。我还看过一次她的演出,在音乐节上,大屏幕放大了她细微的表情,可以看出,她其实不够放得开,有几次,气势已经不够了,她又续上去了。她的表情明明白白地写着:既然站上舞台,不能半路退场。那种不矫饰,很动人。但我还是觉得,最接近我们对鹦鹉螺号定义的、更动人的,还是张曼玉唱摇滚这件事。
格非在谈到尼采和音乐的关系以及理性之外的那个危险、幽暗的地带时,用了塞壬作为象征:“塞壬是恐怖与美丽的复合体。它显示出希望和诱惑,也预示着颠覆和毁灭的危险。由于塞壬的存在,水手和航海者永远处于两难的悖论中。面对歌声的诱惑,你当然可以选择回避,远远地绕开它以策安全,也可以无视风险的存在,勇敢地驶向它。据此,人的生活也被划分为两种基本类型:安全的生活和真实的生活。”
所谓自由,不只意味着扩张能力范围和控制环境,更意味着真实的生活。不只要活,还要生。就像前售货员张曼玉,为“生”所做的一切努力。
P7-10
娱乐圈的美,其实远不是那些光鲜的面孔,而是它背后的隐秘、癫狂、凶险和复杂。前者是色彩,后者才是质地,韩松落的娱乐评论给我们展现了后者,这是审美层次的提升。
——王锋 《GQ》中文版主编
韩松落以形式多样的文体实验,不厌其烦地探索着汉语写作的极致之美。他以己度人,以情运笔,老辣慈悲,腾挪自如。既书写时代中心的鸳鸯蝴蝶,又书写时代边缘的落叶长风。既爬梳自身切肤的生命体验,又不作孤冷诛心之语,为时代留下温暖底色。既能站在历史角度观照世情,又能细勘人性刀锋。虚实之间,在这个诗意与情怀欠奉的年代,建造起一座蔚为奇观的文字桃花源。春风化雨,滋养人心。
——徐词 《南方都市报》编辑
行万里路,不如读一卷书。浪费鞋底,不如听有趣的人娓娓道来。这世界没什么好看的,韩松落才好看。
——叶三 媒体人,作家
绿野心踪
下午四五点,出门,过条河,就到了野地里。
先是一片苜蓿地,苜蓿春天开花,夏天就是一片墨绿,偶然有一两点紫或白,地边上,春黄菊的小黄花还是开得一簇一簇的,从小黄花中间穿过去,就知道那深黄色的花粉一定是染在裤腿上了。
苜蓿地的尽头,一条宽敞的白土路横亘在那里,路边有片杏林,春天一片繁花,夏天一片青碧,秋天结满杏子,到了秋末,叶子变得火红。穿过杏树林子,眼前忽然就宽敞起来,什么也没有了,剩下的就全交给了碧绿的野地。一直到天边,也还是这碧绿的野地,远远地可以看见蹲低了身子、在绿色中务农的人,男人或者女人,老人或者少年。草地上,深黄色的是旋复花,蓝紫色的是马兰花,都有花粉,不把裤腿染上点颜色,简直不能走回家去。
那片绿的构成非常复杂,一片是小麦,又一片是大豆,也可能是一片玉米,或者一片胡麻。一旦胡麻开花,这一整片绿里,就像团体操变色板,突然翻出一片蓝紫。这块蓝紫色板,要停留十来天,然后被一场雨换掉。也有可能是一片草地,一群白羊在草地上啃草,星星点点的白,让照相机总也对不了焦,照片上的羊,是一个一个白色的发光体,根本没有细节。
这样走上二十分钟左右,这片绿就到了尽头,一个小村子在山脚下,房子一簇一簇。一条路紧挨着村子,夸张地拐了几个弯,向着山里去了,那弯度,那消失的方式,像《卡里加里博士的密室》里的路,有点疯疯癫癫。我加快步子,从小路上进了村子。
村子里有个小广场,夏天和秋天,常常有一群少年在那里打篮球,落日把他们照得通体金黄。我在那里向着六点钟方向走去,我家所在的那幢楼竖在那里,像旷野上的一只口琴,我的家,就是那“口琴”的某一格,我望望那个小格,竟然起了点暗暗的乡愁。
一年里,有那么五十天,我会有时间在这片绿野里走一走。哪怕这五十天,也经过了艰难的争取。我因此怨恨起我的入世,那是一条走上去就下不来的江湖路。走上去时得意,要脱身却困难,得经过长久的积蓄,无数次陈情,才能略略游离。甚至,得努力消耗自己,让自己无用,才能安心于绿野漫游。像张楚的歌:“在回家的路上,面对我自己,我吃我的车,我吃我的马,我吃我的炮,我吃我的将。”走上绿野之前,得吃掉自己的车马将,吃掉一切貌似有用的技能。
收在书里的这些文章,就是绿野漫游的同时写下的,大部分曾经发表在《GQ》中文版上,四年时间,有四五十篇,还有一些,刊在《时尚先生》、《人物》、《南方都市报》和《新闻晨报》上。它们是我向这个世界伸出的触须,是我的加法。
绿野却是我的减法。绿野行走的五十天,以及能望见绿野的三百天,将我身上那些过往生活淤积出的块状物滤掉了。绿野像海波一样在窗外起伏的晚上,我想起许多往事,某天的炫耀,某天的跋扈,某天的专断,某天的自以为得计。我承认那个我与此时的我,在物理上是同一个人,在心理上却是萼与花瓣的关系,沉重的萼一层层脱落,等待花瓣探头。
我因此对我的未来有了期望,我希望未来的年月,耗在绿野上的日子,是六十天,一百天,乃至三百天。一天一天,从绿走向绿,一点点减掉过于突兀庞大的自己,走向空寂与消失。
谢谢这些文章最初的编辑:王锋,潘西,赵小萌,潘爱娟,丁玎,汤灏,刘奕伶,徐词,邓雁,顾炜,赵立,杨智文。许多想法,来自于我们的共同讨论。
还有这本书的编辑:陈卓。谢谢你的接受,你的耐心和好声音。
龚琳娜的歌为什么动人?莫文蔚结婚为什么让人紧张?贞子为什么会变萌?苍井空为什么赢得夸张的拥戴?盗墓小说为什么会成为我们时代的神话?从这些流沙一样掠过我们生活的人和事里,在这些迷离嘈杂的娱乐现场,《窃美记》作者韩松落寻找着我们时代的秘密。他开创了一种全新的话语系统——参透的,毒辣的,带有哲思的,甚而悲凉的。一如廖伟棠所说:“韩松落的文字敏感于七八十年代的朴素之美,又不止于美,按捺不住的是那个年代留给我们的那些锐利的悲伤,或明净的怒火。”
《GQ》中文版“年度专栏作家”韩松落最新作品——《窃美记》。
韩松落的写作,以形式多样的文体实验,不厌其繁地探索着汉语写作的极致之美。他以情运笔,老辣慈悲。既书写这时代里的鸳鸯蝴蝶,也书写时代边缘的落叶长风。既爬梳自身切肤的生命体验,又不作孤冷诛心之语,为时代留下温暖底色。既能站在历史角度观照世事,也能细勘人性刀锋。虚实之间,在这个诗意与情怀欠奉的年代里建造起一座蔚为奇观的文字桃花源,春风化雨,滋养人心。
韩松落开创了娱评的全新话语系统和精神。它是参透的,毒辣的,带有哲思的,甚而悲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