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游》是一部普通人物的非凡传奇,也是一部现代版的《世说新语》。它虽不如《世说新语》那样完备而博大,而且写的都是普通人的日常传奇,并非那些高蹈名士,但是其文笔凝练隽永,笔下人物的性格特征,如栖逸、任诞、简傲,种种人生追求,以及种种嗜好,不正如《世说新语》一般?
在今天,和写历史一样困难的,还有怎样书写平常。羽戈笔下的那些平凡人物,如实记录,无须夸饰,便自带传奇色彩,足以动人心魄。他借这些普通的传奇故事触摸到了由个人史向时代敞开的真实印记,因此这本书的价值不仅在于它的人物灵魂自有一番浩荡、一番格调,也在于它如实地铺展了我们生活中理想而又现实的方方面面。
这本书的珍贵和特别之处也在于插入了@老树画画先生的画作,封面也采取了画作中的意象进行设计,他的散淡轻松的画风跟该书的文风浑然天成,更生发出来几分趣味与意境。
《少年游》是一部普通人物的非凡传奇,也是一部现代版的《世说新语》。它塑造了形形色色个性非凡而又普通的人物,讲述这些逸闻轶事。书中既有嗜书如命、大忠大义、忧国忧民者,也有在现实的激荡中丢盔弃甲、游戏红尘、纸醉金迷者。
书中第一部分刻画了像《活着》里富贵一样际遇的爷爷,嬉笑怒骂的莫疯子,快意恩仇的马二毛、纵横江湖的徐老鹰等等,在这些人物身上我们可以看到一种消失已久的元气充沛的民间传奇;第二部分讲述了作者大学时代里将生命活成诗歌的张达君、在爱情与哲学间彷徨的纯粹者王恒、离经叛道的女酒仙颜言、西政隐士卢云豹、“敏感者”王人博等等,则可以说是一部的理想丰满而又富有诗意的校园传奇;……
追忆逝水年华,兴叹人生百味,他在这些人物的坎坷命途中塑造了一个广阔而又丰富的精神世界,这世界如同江湖,英雄好汉辈出。
《少年游》由羽戈编著。
胡天然与胡青莲
奶奶常说,她娘家这一辈,出了两个人物,一个叫胡天然,一个叫胡青莲。他们都是奶奶的族弟。胡天然与奶奶年岁相仿,胡青莲则比奶奶小了足足三十岁。
胡天然幼有神童之目,记忆力惊人。先生教他一首唐诗,他过目成诵;他在留过洋的三老爷书房看见一张地图,回到自家,摹绘一幅,几无误差,三老爷大喜过望,不仅亲自授他学业,还允许他自由出入门楣高悬“闲人止步”的书房。
十四岁那年,胡天然孤身一人,去南京探望在那里经商却突发恶疾的父亲,八百里路程,他如履平地,一个月后,他与病愈的父亲携手回乡,一时传为美谈。这个故事,在我少时,奶奶起码讲了一百遍。十四岁的我,连县城都未出过呢。
可惜胡天然命途多舛。他读师范,学教育,跟随三老爷办学校,却屡遭战乱,一腔心血尽付炮火。一气之下,他弃笔从戎,投奔在国民党军中任高级参谋的老师。五年后,即1949年,他已经是校官,本有机会赴台,因双亲年事皆高,决然回乡——这之后的命运,不难想见。
胡天然死于1961年。三年饥荒,瘦骨嶙峋的他从乡下赶到南巷,奶奶出门去了,姑姑倾尽家里的食物,请他饱餐一顿。结果,他死在回家的路上,据说是撑破了肠子。
胡青莲说,胡天然去世之前一年,斯文丧尽。他走在街头,看见有人吃馍,冲上去便是一口吐沫,这在吾县,是极重的侮辱,往往会迎来一顿臭骂或暴打,不过,那馍沾了胡天然的口水,遇到讲究人,则不宜食用,丢在地上,遂便宜了胡天然。其实文质彬彬的胡天然何尝不是讲究人呢,然而他实在饿坏了,才出此下策。
相比之下,胡青莲的命运就安宁多了,至少前半生如是。
他们兄弟都是聪明人。天然长于头脑,青莲长于手艺,他学木工,不出三月,师傅就要赶他出门,因为再教下去,便得掏空压箱底的绝艺。
他同样深受三年饥荒之苦,饿怕了,将吃饱肚子视为人生第一要务,于是他去学厨师,并迅速成为一县之名厨,最擅长红烧甲鱼、豆腐宴。
胡青莲的模样有些滑稽,虽是厨师,却不胖,头发稀疏,两眼暴突,最好笑的是那一副溜肩膀,我和弟弟都十分纳闷,这样的肩膀怎么背书包呢。奶奶说:青莲的肩膀长坏了,担不了财,你看他:自己开饭店,开不了两天便关门;给人家打工,人家便生意红火,日进斗金。
胡青莲一生之转折,发生在望月楼。他在那里当了十年主厨,在第三年上,饭店来了一个小女孩,自云遭遇横祸,家人皆亡,请老板赏一口饭吃,洗碗拖地,干什么都行,老板正在犹豫,刚巧胡青莲踱步到前台,不知动了哪根菩萨心肠,劝老板应承下来。老板一向倚重他,哪有不依之理。
女孩那年十四岁,被安排进厨房,除了择菜洗碗,胡青莲还教她厨艺。两月后,在众同事的起哄之下,女孩拜胡青莲为干爹。
女孩年过二十,如出水芙蓉,众人纷纷给她介绍对象,每相亲一回,胡青莲的脸色便阴沉一层。老板饱经人事,猜度其中必有隐情,于是暗中留意二人举动,终于有一天,在更衣室里,撞破了他们的私情——其时胡青莲年过半百,子女的年龄比女孩还大。饭店有一伙计,正暗恋女孩,眼见所爱被夺,而且是老牛吃嫩草,焉能不怒,遂将此事宣扬开来。
一贯保守的吾县,从此再无胡青莲容身之地,他只好外出打工,听说至今仍流落异乡。
那个女孩并未随胡青莲而去,她匆匆嫁给了一个司机,不久即离婚,后来,望月楼的老板娶了她。P14-17
这本书的主体,是应曲飞兄之邀在《新京报》所开的专栏,名曰“旧年人物”,窃自夏晓虹先生。
其开栏语云:
每次回乡,都得听父母絮叨:亲戚或街坊,谁死了,谁重病缠身,命不久矣。我常常一脸漠然,心想这与我何干呢。然而事后,尤其是无端想起这些已经冷却与即将冷却的名字,心中总不由一惊。原来他们与这个红尘颠倒的世界的联系,只剩下我们的回忆;原来他们的生命,还不及一个残存的意象那样生动。
我试图将这三十年来所见闻的一些人事记录下来。我不奢求他们借此而流芳,我只想证明,他们曾走过这块土地,走过春天的繁花秋天的冷月,走过你的美丽我的哀愁。在时间与世界的尽头,我们必将重逢。
结语云:
回忆是一项苦役。这个专栏的写作,最终使我陷入了对自身的质疑。我常常不能确定,相反的两种记忆,哪一个属实。如写姚一斗,我分明记得,他将基尔克果与克尔凯郭尔当做二人,他却说,是他最早发现克尔凯郭尔在中国还有一个译名叫基尔克果。难道我记错了么,或者,他混淆的不是基尔克果与克尔凯郭尔,而是涂尔干与杜尔凯姆?我摇了摇头,头脑愈发混沌。
我努力去刻写真实,却担心这只是属于我一个人的真实。书写途中,我发觉支配我手指击打键盘的不是记忆,而是叙事。有时为了叙事,我不得不阉割记忆。我知道莫疯子死相极惨,服毒之后,五官扭曲不成人形,而且身后不靖,葬礼之上,尸骨未寒,儿女便为家产分割大打出手。这样的情节,我不忍纳入文字。我宁可让历史留白,记忆枯涸。
所以我背叛了自己的承诺。“目击成诗,遂下千年之泪。”(王嗣奭评杜甫《无家别》)这曾是我写作的路标。我以为这个时代最伟大的文学,其实就是纪实。只要我将这些年来的所见所闻,如实记录,无须夸饰,足以动人心魄。然而,也许如你所见,我使用了一些曲笔,我没有去写徐老鹰的英雄末路,没有去写王玉春对同学的欺骗,没有去写令那些逝者难以瞑目的苦难……他们生存的世界已经足够酷寒了,我希望在我浅薄的文字之中,他们的灵魂能稍稍温暖。
请原谅我滥用了一个作者的权力。我请求宽恕的理由是,即便我们不曾被这个世界温柔相待,我们依然要温柔相待这个世界。
“旧年人物”之外,此书的另一枝干,便是曾收入《酒罢问君三语》的“同学少年”。那四年所结交的兄弟,纷纷飘零天涯,毕业至今九年,难得再见一面。他们醉后,常常打来电话,仅仅一句“老大,我好想你”,便令我哽咽,独对长空,涕零如雨。我写他们的用意,有时竟不在文字的温情,而是落笔之前,以重返旧日时光。那是最好的时光,那是最残酷的时光,犹如洪水,洗劫了我们的青春,我们的情谊,则是洪水过后幸存的石头。
少年子弟江湖老。2012年,蛋总去舟山拜佛,在宁波过夜。星光之下,他竟一眼望见我鬓边的白发。我们喝了一晚上的茶,中途他至少如厕三次,我笑他纵欲过度,这厮以一贯的粗鄙回应:当你感觉在床上力不从心,你就老了。
他在重庆的郊县工作,却从不回西政。没有你们,大学对我毫无意义,他说,那已经不再是我们的江湖。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哪里才是我们的江湖呢?我们的刀枪早已入库,我们的豪情早已冷却。拔剑欲高歌,那几根侠骨,早已被赘肉包裹。我们只能故作通达,麻痹日渐老去的自己:哪里有酒,有诗,有自由,哪里就是我们的江湖。
去年我生日,刘诗人发来短信:红颜弹指老,诗酒趁年华。然而他却不再写诗,不再喝酒。
难道我们只能相忘于江湖么?
有时想来,人生数十寒暑,须当快意恩仇,若不能相濡以沫,那便相忘于江湖,“一杯生别离,二杯看剑气,三杯上马去”,杯酒决断,何其快哉。
只是我们终究难以相忘。2009年,久疏通问的楚狂先生发来邮件,说他罹患癌症,时日无多,想起一些老友,遂一一问候。最后嘱咐我:值此世道,善待自己。一周之内,我三次回邮,却如石沉海底。
无法相濡以沫,更难相忘于江湖,在命运与时光的夹缝之中,我写下了这些文字。
2013年8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