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言二拍”是我国古代流传颇广的短篇小说集。“三言”是指明代冯梦龙所编纂的《喻世明言》、《警世通言》和《醒世恒言》,是我国文学史上第一部规模宏大的白话短篇小说总集,也是白话短篇小说发展历程上由民间艺人的口头艺术转为文人作家的案头文学的第一座丰碑。这些作品题材广泛,内容复杂,从各个角度不同程度地反映了当时市民阶层的生活面貌和思想感情。“二拍”是指凌蒙初所编的《初刻拍案惊奇》和《二刻拍案惊奇》,是作者根据野史笔记、文言小说和当时的社会传闻创作的,主体反映了市民生活中追求财富和享乐的社会风气,同时反映了资本主义萌芽时期人们渴望爱情和平等的自由主义思想。
冯梦龙、凌濛初所撰的《三言二拍》是明代五本著名传奇短篇小说集和拟话本集的合称,题材广泛、内容驳杂,大多描写市井百姓的平凡生活。书中故事情节跌宕起伏、引人入胜,人物刻画个性鲜明、惟妙惟肖,语言叙述生动活泼、流畅自然。其中的许多故事至今仍被人们津津乐道。《三言二拍大全集》选取了其中的六十六篇脍炙人口、流传最广的故事奉献给读者,以期帮助读者在阅读中欣赏明代市井生活的巨幅画卷。
俞伯牙摔琴谢知音
浪说曾分鲍叔金,谁人辨得伯牙琴!于今交道奸如鬼,湖海空悬一片心。
古来论交情至厚莫如管鲍。管是管夷吾,鲍是鲍叔牙。他两个同为商贾,得利均分,时管夷吾多取其利,叔牙不以为贪,知其贫也。后来管夷吾被囚,叔牙脱之,荐为齐相。这样朋友,才是个真正相知。这相知有几样名色:恩德相结者,谓之知己;腹心相照者,谓之知心;声气相求者,谓之知音,总来叫做相知。今日听在下说一桩俞伯牙的故事。列位看官们,要听者,洗耳而听;不要听者,各随尊便。正是:
知音说与知音听,不是知音不与谈。
话说春秋战国时,有一名公,姓俞名瑞字伯牙,楚国郢都人氏,即今湖广荆州府之地也。那俞伯牙身虽楚人,官星却落于晋国,仕至上大夫之位。因奉晋主之命,来楚国修聘。伯牙讨这个差使,一来是个大才,不辱君命;二来就便省视乡里,一举两得。当时从陆路至于郢都,朝见了楚王,致了晋主之命。楚王设宴款待,十分相敬。那郢都乃是桑梓之地,少不得去看一看坟墓,会一会亲友。然虽如此,各事其主,君命在身,不敢迟留。公事已毕,拜辞楚王。楚王赠以黄金彩缎,高车驷马。伯牙离楚一十二年,思想故国江山之胜,欲得恣情观览,要打从水路大宽转而回。乃假奏楚王道:“臣不幸有犬马之疾,不胜车马驰骤。乞假臣舟楫,以便医药。”楚王准奏,命水师拨大船二只,一正一副。正船单坐晋国来使,副船安顿仆从行李,都是兰桡画桨,锦帐高帆,甚是齐整。群臣直送到江头而别。
只因览胜探奇,不顾山遥水远。伯牙是个风流才子,那江山之胜,正投其怀。张一片风帆,凌千层碧浪,看不尽遥山叠翠,远水澄清。不一日,行至汉阳江口。时当八月十五日中秋之夜,偶然风狂浪涌,大雨如注。舟楫不能前进,泊于山崖之下。不多时,风恬浪静,雨止云开,现小一轮明月。那雨后之月,其光倍常。伯牙在船舱中,独坐无聊,命童子焚香炉内:“待我抚琴一操,以遣情怀。”童子焚香罢,捧琴囊置于案间。伯牙开囊取琴,调弦转轸,弹出一曲。曲犹未终,指下“刮剌”的一声响,琴弦断了一根。伯牙大惊,叫童子去问船头:“这住船所在是甚么去处?”船头答道:“偶因风雨,停泊于山脚之下,虽然有些草树,并无人家。”伯牙惊讶,想道:“是荒山了。若是城郭村庄,或有聪明好学之人,盗听吾琴,所以琴声忽变,有弦断之异。这荒山下,那得有听琴之人?哦,我知道了,想是有仇家差来刺客;不然,或是贼盗伺候更深,登舟劫我财物。”叫左右:“与我上崖搜检一番。不在柳阴深处,定在芦苇丛中!”左右领命,唤齐众人,正欲搭跳上崖。忽听岸上有人答应道:“舟中大人,不必见疑。小子并非奸盗之流,乃樵夫也。因打柴归晚,值骤雨狂风,雨具不能遮蔽,潜身岩畔。闻君雅操,少住听琴。”伯牙大笑道:“山中打柴之人,也敢称‘听琴’二字!此言未知真伪,我也不计较了。左右的,叫他去罢。”那人不去,在崖上高声说道:“大人出言谬矣!岂不闻‘十室之邑,必有忠信。’‘门内有君子,门外君子至。’大人若欺负山野中没有听琴之人,这夜静更深,荒崖下也不该有抚琴之客了。”
伯牙见他出言不俗,或者真是个听琴的,亦未可知。止住左右不要啰唣,走近舱门,回嗔作喜的问道:“崖上那位君子,既是听琴,站立多时,可知道我适才所弹何曲?”那人道:“小子若不知,却也不来听琴了。方才大人所弹,乃孔仲尼叹颜回,谱入琴声。其词云:‘可惜颜回命蚤亡,教人思想鬓如霜。只因陋巷箪瓢乐,……’到这一句,就绝了琴弦,不曾抚出第四句来,小子也还记得:‘留得贤名万古扬。’”伯牙闻言大喜道:“先生果非俗士,隔崖窎远,难以问答。”命左右:“掌跳,看扶手,请那位先生登舟细讲。”左右掌跳,此人上船,果然是个樵夫:头戴箬笠,身披蓑衣,手持尖担,腰插板斧,脚踏芒鞋。手下人那知言谈好歹,见是樵夫,下眼相看:“咄!那樵夫下舱去,见我老爷叩头,问你甚么言语,小心答应。官尊着哩!”樵夫却是个有意思的,道:“列位不须粗鲁,待我解衣相见。”除了斗笠,头上是青布包巾,脱了蓑衣,身上是蓝布衫儿;搭膊拴腰,露出布棍下截。那时不慌不忙,将蓑衣、斗笠、尖担、板斧,俱安放舱门之外。脱下芒鞋,□去泥水,重复穿上,步入舱来。官舱内公座上灯烛辉煌。樵夫长揖而不跪,道:“大人施礼了。”俞伯牙是晋国大臣,眼界中那有两接的布衣。下来还礼,恐失了官体,既请下船,又不好叱他回去。伯牙没奈何,微微举手道:“贤友免礼罢。”叫童子看坐的。童子取一张杌坐儿置于下席。伯牙全无客礼,把嘴向樵夫一努,道:“你且坐了。”你我之称,怠慢可知。那樵大亦不谦让,俨然坐下。
伯牙见他不告而坐,微有嗔怪之意,因此不问姓名,亦不呼下人看茶。默坐多时,怪而问之:“适才崖上听琴的,就是你么?”樵夫答言:“不敢。”伯牙道:“我且问你,既来听琴,必知琴之出处。此琴何人所造?抚他有甚好处?”正问之时,船头来禀话:“风刨顷了,月明如昼,可以开船。”伯牙分付:“且慢些!”樵夫道:“承大人下问,小子若讲话絮烦,恐担误顺风行舟。”伯牙笑道:“惟恐你不知琴理。若讲得有理,就不做官,亦非大事,何况行路之迟速乎!”樵夫道:“既如此,小子方敢僭谈。此琴乃伏羲氏所琢,见五星之精,飞坠梧桐,凤皇来仪。凤乃百鸟之王,非竹实不食,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伏羲氏知梧桐乃树中之良材,夺造化之精气,堪为雅乐,令人伐之。其树高三丈三尺,按三十三天之数,截为三段,分天、地、人三才。取上一段叩之,其声太清,以其过轻而废之;取下一段叩之,其声太浊,以其过重而废之;取中一段叩之,其声清浊相济,轻重相兼。送长流水中,浸七十二日,按七十二候之数,取起阴干,选良时吉日,用高手匠人刘子奇斫成乐器。此乃瑶池之乐,故名瑶琴。长三尺六寸一分,按周天三百六十一度;前阔八寸,按八节;后阔四寸,按四时;厚二寸,按两仪。有金童头,玉女腰,仙人背,龙池,凤沼,玉轸,金徽。那徽有十二,按十二月;又有一中徽,按闰月。先是五条弦在上,外按五行:金、术、水、火、土;内按五音:宫、商、角、徵、羽。尧舜时操五弦琴,歌‘南风’诗,天下大治。后因周文王被囚于菱里,吊子伯邑考,添弦一根,清幽哀怨,谓之文弦。后武王伐纣,前歌后舞,添弦一根,激烈发扬,谓之武弦。先是宫、商、角、徵、羽五弦,后加二弦,称为文武七弦琴。此琴有六忌,七不弹,八绝。何为六忌?一忌大寒,二忌大暑,三忌大风,四忌大雨,五忌迅雷,六忌大雪。何为七不弹?闻丧者不弹,奏乐不弹,事冗不弹,不净身不弹,衣冠不整不弹,不焚香不弹,不遇知音者不弹。何为八绝?总之,清奇幽雅,悲壮悠长。此琴抚到尽美尽善之处,啸虎闻而不吼,哀猿听而不啼。乃雅乐之好处也。”
伯牙听见他对答如流,犹恐是记问之学,又想道:“就是记问之学,也亏他了。我再试他一试。”此时已不似在先你我之称了,又问道:“足下既知乐理,当时孔仲尼鼓琴于室中,颜回自外人,闻琴中有幽沉之声,疑有贪杀之意,怪而问之,仲尼日:‘吾适鼓琴,见猫方捕鼠,欲其得之,又恐其失之。此贪杀之意,遂露于丝桐。’始知圣门音乐之理,人于微妙。假如下官抚琴,心中有所思念,足下能闻而知之否?”樵夫道:“《毛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大人试抚弄一过,小子任心猜度。若猜不着时,大人休得见罪。”伯牙将断弦重整,沉思半晌。其意在于高山,抚琴一弄。樵夫赞道:“美哉洋洋乎,大人之意,在高山也!”伯牙不答。又凝神一会,将琴再鼓,其意在于流水。樵夫又赞道:“美哉汤汤乎,志在流水!”只两句,道着了伯牙的心事。伯牙大惊,推琴而起,与子期施宾主之礼,连呼:“失敬!失敬!石中有美玉之藏,若以衣貌取人,岂不误了天下贤士!先生高名雅姓?”樵夫欠身而答:“小子姓钟,名徽,贱字子期。”伯牙拱手道:“是钟子期先生。”子期转问:“大人高姓?荣任何所?”伯牙道:“下官俞瑞,仕于晋朝,因修聘上国而来。”子期道:“原来是伯牙大人。”伯牙推子期坐于客位,自己主席相陪,命童子点茶。茶罢,又命童子取酒共酌。伯牙道:“借此攀话,休嫌简亵。”子期称:“不敢。”
童子取过瑶琴,二人人席饮酒。伯牙开言又问:’“先生声口是楚人了,但不知尊居何处?”子期道:“离此不远,地名马安山集贤村,便是荒居。”伯牙点头道:“好个集贤村。”又问:“道艺何为?”子期道:“也就是打柴为生。”伯牙微笑道:“子期先生,下官也不该僭言,似先生这等抱负,何不求取功名,立身于廊庙,垂名于竹帛;却乃赍志林泉,混迹樵牧,与草木同朽?窃为先生不取也。”子期道:“实不相瞒,舍间上有年迈二亲,下无手足相辅,采樵度日,以尽父母之馀年。虽位为三公之尊,不忍易我一日之养也。”伯牙道:“如此大孝,一发难得。”二人杯酒酬酢了一会。
子期宠辱无惊,伯牙愈加爱重。又问子期:“青春多少?”子期道:“虚度二十有七。”伯牙道:“下官年长一句。子期若不见弃,结为兄弟相称,不负知音契友。”子期笑道:“大人差矣!大人乃上国名公,钟徽乃穷乡贱子,怎敢仰扳,有辱俯就。”伯牙道:“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下官碌碌风尘,得与高贤结契,实乃生平之万幸。若以富贵贫贱为嫌,觑俞瑞为何等人乎!”遂命童子重添炉火,再燕名香,就船舱中与子期顶礼八拜。伯牙年长为兄,子期为弟。今后兄弟相称,生死不负。拜罢,复命取暖酒再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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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后期的社会风貌色彩鲜明,逾越礼制、张扬个性是那个时代最鲜明的特征。这种世风不可避免地影响了文学创作,于是描写五光十色的市井生活及人情世态的白话短篇小说集“三言二拍”应运而生。“三言”指《警世通言》、《喻世明言》、《醒世恒言》,“二拍”指《初刻拍案惊奇》、《二刻拍案惊奇》。“三言”和“二拍”编著年代相近,内容形式类似,故后人常将其并称为“三言二拍”。
“三言”的编著者冯梦龙(1574—1646),字犹龙,又字公鱼、子犹,别号龙子犹、墨憨斋主人、吴下词奴、姑苏词奴、前周柱史,出生于苏州的一个书香门第,是明末著名的文学家。“三言”每部四十篇,共一百二十篇,“极摹人情世态之歧,备写悲欢离合之致”(《今古奇观·序》),代表了中国古代白话短篇小说的最高成就。它荟萃了宋、元、明三代流行于民间的话本小说和拟话本小说的精华,对它们都或多或少地做了增删和润饰,此外,有的作品是根据文言笔记、传奇小说、历史故事等再创作而成。因此,“三言”可以看做古代文人在说唱艺术的基础上,从整理加工到独立创作白话短篇小说的开始,它的出现标志着古代白话短篇小说整理和创作高潮的到来。
“三言”内容丰富,大多描写市井百姓的平凡生活。其收录的作品题材广泛,故事完整,情节曲折,人物刻画细腻,语言生动流畅,或讲人世间的恩怨纠葛,或讲男女间的婚恋故事,或讲黑暗官场的尔虞我诈。其中有对爱情和友谊的赞颂,也有对忘恩负义、不忠不孝等行为的痛斥,有对丑恶的封建官僚的批判,也有对正直无私的官员的赞扬,亦不乏离奇浪漫的神鬼之事。总之,冯梦龙以最通俗的语言,从各个角度反映了当时市民阶层的生活面貌和思想感情。
以婚恋为主题的作品是“三言”中不可不提的亮点,《崔待诏生死冤家》、《唐解元一笑姻缘》、《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张舜美灯宵得丽女》、《卖油郎独占花魁》等是其中的代表作。作者通过讲述一则则曲折动人的爱情故事,深刻地揭露了封建礼教对青年男女的迫害,辛辣地讽刺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封建婚姻制度。冯梦龙曾在《情史·序》中写道:“天地若无情,不生一切物,一切物无情,不能环相生,生生而不灭,由情不灭故,四大皆幻设,惟情不虚假。”他强调尊重人的感情和价值,鼓励人们冲破封建的道德准则、婚姻观念,去追求美好的爱情。
“二拍”的编著者凌濛初(1580—1644),字玄房,号初成,别号即空观主人。乌程仁舍(今浙江湖州市仁舍乡)人,是明末杰出的小说家。乌程凌氏是当时极负盛名的书刻家族,凌漾初祖上世代为官,其父凌迪知是嘉靖年间进士,官至大名府通判,后来辞官归家,与弟弟凌稚隆一起以刻书为业。凌濛初生长在一个亦商亦宦的家庭中,自幼受周围浓厚的商业气息和文化氛围的浸染,受到了良好的熏陶。
“二拍”每部四十篇,共八十篇,刊行的时间稍晚于“三言”。据说凌潆初就是看到“三言”极为畅销,才在书商的鼓励下创作了“二拍”。他曾自述,所见的宋元旧本已被冯梦龙“搜括殆尽”,余下的只是“沟中之断芜,略不足陈”,所以“取古今来杂碎事,可新听睹、佐谈谐者,演而畅之”。这表明“二拍”其实是个人白话小说的创作专集,它也因此成为我国古代白话短篇小说创作史上的里程碑。
“二拍”与“三言”一样,大部分内容是描写市井小民的平凡生活,反映人情百态。晚明时,随着商业和手工业的蓬勃发展,重商主义大抬头,在“三言二拍”中,许多商人以主人公的身份频频亮相,这在中国小说创作史上是一个令人瞩目的现象。再加上家庭原因,.凌漾初非常关注商人、商业活动,也以肯定的态度称赞了商人的发财欲望,《叠居奇程客得助三救厄海神显灵》一卷中有这样一段话:“……徽州风俗,以商贾为第一等生业,科举反在次着……得利多的,尽皆爱敬趋奉;得利少的,尽皆轻薄鄙笑。犹如读书求名的中与不中归来的光景一般。”可见当时商人的社会地位已经很高。
总而言之,“三言二拍”在我国文学史上占有极为重要的地位,它继承了话本小说叙事活泼生动的传统,又发扬了文人善于锤炼语言的长处,在组织情节、运用语言方面都体现了作者卓越的才华,是全面反映明代市井生活的巨幅风俗画卷,其中的许多故事至今仍为人们津津乐道。
需要指出的是,“三言二拍”总计二百篇、四百万字,字数惊人,因此难免泥沙俱下,有的篇章中还有较多的秽语,在阅读时应正确把握。本书共选取了六十六篇流传最广、最为脍炙人口的故事,可以帮助读者去粗取精。由于时代差异,原书中有字或词语与现代语言规范不符的现象,如“他”、“她”不分,“那”、“哪”不分,“到”、“倒”不分,本书均未更改,力求保存原作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