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故事不能不追溯到整整五十年前。
1953年,初秋,一个空气沉闷、燥热不安的黄昏。太阳还没搭山,就被大团密集的乌云吞没。一阵强劲的下山风扑来,古栈河道腾起云头般的烟尘,草屑败叶刮上天空,公鸡惊鸣着飞上屋顶,群狗翘着尾巴在镇街乱吠。风助云威,云趁风势,气势汹汹铺展开去,转瞬天昏地暗,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雨腥味、血腥味和辛辣的苦艾蒿味。
坡顶山梁,禾场地畔正忙活计的人一阵大乱,纷纷扛锄背篓,牵牛呼羊向临河路边的街镇上跑。谁家女人扯开嗓门呼喊:“贼砍脑壳的幺娃子赶紧回哟。”
麻二跟他水灵灵的年轻媳妇肖翠翠在山洼打核桃。扯了几面坡梁的老核桃树都水桶般粗细。早年是镇长何盘山的祖业。年辰久了,一派皮皱枝败,气数已尽模样。岂料分给镇上众人,竟全萌发新枝,返老还童,结起累累果实。单是麻二分得的半坡核桃树去年就收得几十背篓核桃。两间瓦屋竹笆楼上堆满。两角一升,卖得好价。麻二也就喝得好酒,有钱往野婆娘怀里塞,也每每得手,皆大欢喜。
今年核桃益发繁茂,四分八权的枝丫都挂满果实。可惜麻二年过四十,浑身肥壮,鼓着肚皮,上树登高委实不便。好在媳妇翠翠二十挂零,苗条秀气,伶脚俐手,攀上树权只管用竹竿敲打,核桃雨点般刷刷落下。麻二便粗手笨脚地跪爬在山坡地上到处收捡,不时被核桃击中腰身脑瓜,疼得“哎哟”直喊,抱着脑瓜躲闪,猪八戒一般拙模憨态,惹得翠翠坐在树权上咯咯直乐。
“笑你爹的球,今黑床上再见功夫!”麻二恼了,朝树上媳妇骂。
“你那功夫早经见了,冰球凉,不及个戳火棒,咯咯咯……”翠翠却故意逗着男人。
“我把你贼砍脑壳挨炮子的,我把你……”麻二真恼了,捡起地上核桃朝媳妇身上打。不想翠翠举起竹竿一阵猛敲,核桃刷刷落下,麻二脑瓜着实挨了几下,抱起脑瓜逃窜着直骂,“贼日的婆娘黑了良心,敢打老子,迟早要遭天击雷抓……” 一语未了,轰隆隆——咔嚓,一声巨雷震得群山打颤,树叶直抖。翠翠赶忙抱紧树权。一看黑云乱飞,天色不好,老夫少妻不再扯皮拌嘴。翠翠溜下树帮着男人收集核桃。哪里还来得及,风刮得尘土四起扫脸迷眼,漫坡的茅草点头哈腰,成堆的核桃乱滚。好容易装满两只背篓,地上还丢着大半,两人的胳膊刚伸进背系准备动身,咔嚓嚓嚓!一道雪亮的闪电把乌黑的云团撕裂,四周万物都倏地一亮。
轰隆隆隆!一个沉闷的巨雷在山巅炸开,起伏的群山受惊似的一跳。
随即,暴雨如同江河倒悬铺天盖地浇下来,广袤雄浑的秦岭顿时被一片白雾蒙蒙的雨帘笼罩,四周山峦、林木、庄稼、涧沟都不复存在,唯有哗哗的暴雨震动着耳膜,紧揪着心田。
“死鬼,丢下,不要命了。”
翠翠掀掉背篓,扯起麻二就跑。眼睛被狂暴的雨鞭抽打得睁不开。山坡上雨水已卷竹帘般地流淌飞溅,根本看不清路。好在方向熟悉,两人连滚带爬向山下跑。麻二体笨,跌了几跤,多亏翠翠扯得紧才没栽崖。待到跑临街镇,两人都泥母猪一般狼狈。麻二跑丢了鞋,几处擦伤;翠翠披头散发,脸色煞白。摸索着进了镇街自家屋门,都筋疲力尽,散架一般靠着墙喘息。
少顷,翠翠摸进卧室,脱掉浑身湿漉漉的紧贴着身子的衣衫,用毛巾擦干赤裸裸的身体,换了衣衫。又给麻二找出干净衣衫,催促他换。
“核桃,那么多核桃……还有背篓,青篾编的,头一回使唤……”
麻二发愣,嘴里嘟囔着。翠翠也不吱声,只管点灯,到灶上烧些热水,两人洗净换好。翠翠又烧些红糖生姜葱根开水,盛两大碗,坐在桌边喝起,心才稍稍安定。
外边却仍是一个风暴雨狂的世界。
巨雷仍不断震炸,瓦屋梁柱瑟瑟发抖,让人直担心将军崖会被震塌,巨石滚流下来,那将把街镇砸得粉身碎骨。闪电也不时闪烁,把窗门映得雪亮,又带一团紫红,仿佛熊熊大火,要把这小小的街镇烧为灰烬。暴雨哗哗,愈下愈有劲。古栈河涨洪水了。远处,隐隐约约传来惊心动魄的涛声。
麻二和翠翠对看一眼,心直发憷。
“卵石上的人血这回要冲干净了。”
翠翠突然神经质地冒了一句。麻二吓得浑身一激灵,直打哆嗦。好半天才定神,白了媳妇一眼:“鬼儿日妈尽说不吉利的话。”
都不再吱声,各自呆坐;间或对看一眼,也绝无表情。唯见飘忽不定的油灯在土墙上投下一胖一瘦忽长忽短的阴影,映出两张苍白惊恐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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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实(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协小说委员会主任,著名作家):这些在中国乡村和城市发生过的影响到所有人生活的重大事件无一遗漏地进入王蓬严峻的视镜,纳入秦岭或巴山某个村寨,淋漓尽致地演绎出来,正可当作生活的教科书和历史备忘录,留给这个民族的子孙,以为鉴戒和警示。《山祭》《水葬》等小说的认识价值和不朽的意义,就在于此。王蓬恰是在这里展示出独禀的气性,思想者的勇气和思想的力量,以及由此而蕴蓄在作品中的凛然之气。
聂震宁(中国出版集团原总裁,著名出版家、作家):王蓬的长篇小说双璧《山祭》《水葬》可以看成是两个关联的文本。这两个关联的文本具有时代变迁中内在的因果关系,完整地写下了王蓬心中的秦巴山水、人情世故和文化演绎。仁者在山,这就是《山祭》;智者近水,那便是《水葬》。《山祭》是仁者的倾诉与反思,《水葬》是智者的体验与抒情。仁者智者的底子却都是浓浓的有情人,充分彰显着情义与情致。两部作品堪称我们这个时代关于山地生活的情义和情致的扛鼎之作。
韩梅村(大学教授,著名文学评论家):这不是一个一般的一个女人和三个男人的爱情故事。这里有历史的复杂基因,现实的风云变幻,古栈道特有的民俗民情,陕南山区独具特色的自然环境;特别由于每个人所具有的不同命运曲线,所有这诸多因素一旦交织构合,便使整幅画面显出一种深朴苍凉的特质,而远非任何复杂的爱情故事所能包容。
张虹(陕西省作协副主席,著名作家):从来没有人把秦岭山地写得这样灵动壮美,从来没有人把山地苦难严峻的生活写得如此美丽如诗。应该感谢作家给小说画廊里添上这又重又浓的一笔。希望《水葬》不仅淹没将军驿苦难的过去,也彻底淹没一个荒唐的时代。
每过秦岭,自然首先想到岭南的王蓬。
文学的王蓬。
认识王蓬的20余年里,去过几次秦岭南边的汉中,每次都见王蓬,印象最深的还是第一次。大约是上世纪80年代的冬天,西安市文联约了几位新时期刚刚露头显脸儿的青年作家,到汉中去做文学创作交流。记得刚到汉中的当天下午,大家便相约着去看王蓬。王蓬对我来说早已不陌生,省作协此前几年里组织文学活动,我们早已相识,多次相聚,他是秦岭南边陕西辖地内冒出的最惹眼的一位文学新秀,其发轫之作《油菜花开的夜晚》《银秀嫂》刚刚俏出文苑。然而,在刚刚形成的陕西青年作家群这个颇具影响的群体里,社会属性纯粹属于农民的只有王蓬一个,还是靠着在生产队挣工分也从打谷场上分得稻谷过日子的。其他人无论家境怎样窘迫经济如何拮据不堪,却总有一个可以领月薪又可以吃商品粮的公家人身份,大多散居在各地县的文化馆里搞半专业文学创作。我想大家之所以马不停蹄急于要看王蓬,有这样一个共同的心理因素,谁都明白中国农村意味着什么,谁都不同程度地明白一个写着小说的农民意味着什么,谁也许一时都不甚明白,一个社会属性纯粹是农民的王蓬,其作品的整体风貌却丝毫不沾我们习惯印象里“农民作家”作品特定的那种东西,关于生活思考关于人生体验关于艺术形态,都呈现出上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中国作家在这些领域里所能达到的最前沿的探索,这又意味着什么?
在一个号称汉中第一大村的张寨,我们走到王蓬的门前,稻草苫顶土打屋墙的两三间茅屋,一目了然。王蓬的父母热情谦和,独不见一般农民在这种场景里的紧张乃至自卑,我当时以为是争气的儿子使他们获得自信,多年以后才知道他们原本不是靠扒拉粪土柴火过日子的农民,而是一对落难改造的知识分子。王蓬的外形反而比他们更像农民,壮实而干练,刚刚杀完一头肥猪,两扇诱人的皮白瓤红的猪肉还挂在横架上,一颗刮剔得干干净净的猪头搁在一边。王蓬就在屠宰架下和大家握手,仍然依赖肉票购肉的这几位西安来的作家,围着吊在架上的两扇猪肉艳羡不已,竟然操心这么多肉吃不完变坏了的事。我更感兴趣的是那一颗亮晶晶的猪头,问王蓬怎么会把布满沟槽凹坑的猪脸拾掇得如此干净。我虽干部身份,一家人也都是靠工分吃饭的农民,不足40元的月薪比纯粹的农民家庭也强不了多少,每年过年都买一颗既便宜又实惠的猪头,脖子口残留的带膘的肥肉剔下来炒菜包包子,其余皆一锅煮熬晾成肉冻,下酒再好不过。只是每回洗涮处理猪头太费劲了,藏在猪脸那些沟凹缝隙里的猪毛,常常整得我用镊子拔,用火棍烫,烦不胜烦。王蓬便告诉我一个窍道,用松香熬水一泼,冷却后敲打掉松香,猪毛就拔掉了,柏油也可以代替松香。那时已临近春节,我获得这个窍道就付诸实践,果然。那时候,我和他站在他家场院的屠宰现场,集中交流的是关于如何弄干净猪头的民生问题。
我又特意留心这幢屋子的墙。墙是土打的,用木板或椽子夹绑起来,中间填土,用碗口大的铁夯夯实,一层一层迭加上去,便是一堵屋墙。关中农民用土坯垒墙,也用这种夯打的墙盖房造屋,并不奇怪。
王蓬编著的《水葬(增订本)》讲述了:一对有羌人血统的母女,流落至雄浑莽苍的秦岭腹地、沟通南北的古道驿镇,被镇长收留,小闺女翠翠却和镇长正读中学的儿子成为少年恋人。
一位从汉水码头上来的店小二,凭着精明与手段,利用起伏的政治风浪,成为小镇锋芒毕露的人物:又有一位麻脸壮汉,避仇流浪山涧,在江山易色的特殊雪夜,与翠翠成为夫妻;后又掺进一位曾参与台儿庄血战的铮铮铁汉,与翠翠生出些故事。一对弱女,几条硬汉无一不在历史风云中起落沉浮,在社会变革中展示善恶。
《水葬(增订本)》作者大刀阔斧、浓墨重彩,把秦岭深处的严峻生活,无处不在的酒性文化,耕耘收获的各类场景,婚丧娶嫁的独特习俗,展示得淋漓尽致,描绘得壮美如诗,让人读之回肠荡气,心血沸腾,为之神往。
王蓬编著的《水葬(增订本)》不是一个一般的一个女人和三个男人的爱情故事。这里有历史的复杂基因,现实的风云变幻,古栈道特有的民俗民情,陕南山区独具特色的自然环境;特别由于每个人所具有的不同命运曲线,所有这诸多因素一旦交织构合,便使整幅画面显出一种深朴苍凉的特质,而远非任何复杂的爱情故事所能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