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塞几乎像诗人一样也是个道地的画家。他的若干诗集里还包含复印的水彩画作,显然让诗歌的意义更为生动形象。这些插图传达出一种几近天真的柔顺气息。然而,不论是诗还是画,两者全都充溢着自然的香气。它们泄露出作者与现象世界的无比完美深刻的内在联系,在其纯粹的和谐之音中找不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不协和音。
追根究底,黑塞的小品文是其长篇小说的注脚,将他内心的渴望、焦虑、无奈表达得淋漓尽致。想更深入了解这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读者,《堤契诺之歌(散文诗与画)》这本文集助益匪浅;另一方面,黑塞对科技文明至上的排斥,对自然质朴的崇尚,也正呼应了现在许多有心人士的呼吁。
《堤契诺之歌(散文诗与画)》作者黑塞(1877-1962)是20世纪欧洲最有影响的小说家之一,也是全世界范围内最受欢迎、影响最大、拥有读者和研究者最多的作家,他的作品已被译成53种语言,742种译本,总发行量达3000多万册,其中德文版600多万册,仅占五分之一,其余2400万册为各种文字的外文版。全世界研究黑塞及其作品的专著达50余种,博士论文2000多篇,刊登在各种报刊杂志上的介绍黑塞及其作品的文章有5000多篇。
黑塞的作品能在各个不同的历史时期、各个不同的国家和民族中引起共鸣,是因为他的作品可读性强,反映的内容具有多元性,在承继西方人文主义传统思想的同时,又将东方的文化和哲学思想揉合其中。
本书《堤契诺之歌(散文诗与画)》可以说是黑塞作品的精髓,它是一本散文、诗歌集,亦是作者对他在此之前所有作品的艺术理念、创作方法和哲学思想的归纳、总结和诠释,被许多专家和学者看作是一把开启黑塞思想之门的钥匙。
书中配有30余幅由作者本人绘制的水彩画和钢笔画,这给作品增添了画龙点睛的作用。
只要季节之间的过渡期一过,一旦点燃保温炉,一旦向房子投降,习惯了在斗室中的生活,日子就又会变得无比绮丽。但目前的感觉并不怎么好,从一扇窗到另一扇窗,我看着远山笼罩在云层之中(昨夜尚是一轮明月飘在云上),倾听冷雨打上树叶,我在房中来回踱步,冷得发抖,却又觉得身上厚重的衣服累赘。唉!那夜半时分,身着一袭凉衫,坐在森林露台上或随风摇曳的树下的时光,如今何在?
这是得重新适应室内的时光,斗室生活才是主要的生活,窗外的雨和云不再重要。明天我将打开暖气,也许今天就开,但打开暖气之前,必须先做些讨厌、无聊、麻烦的琐事。点燃恒温炉便是向天气妥协,意味着完全随兴的生活已远去,让自己提早步入冬天。还不到开暖气的时候,我会来回走动,摩擦双手,做几个健身运动来锻炼自己。突然想起以前冬天曾有个煤油炉,那是个圆形略锈的铁炉,我得找找,再拿出来用。那可不是件好差事,整个炉子已熏黑,煤油也已冻干,全粘在炉上。我弄得满手乌黑,一肚子气才将炉子准备妥当,然后装上煤油将就着使用。没办法,如果寒冷的空气仍持续不散,明天甚或今晚就不得不开暖炉了。在此之前,我宁愿再冻一会儿,缩头缩脑地在房里走来走去,挨着书本,或翻翻夏天的水彩画册。渐渐地,我发现过去几个月里,我很少注意这间老旧的斗室,几乎已忘了它长得什么样子。我再次好好端详它,我得与它重新熟稔,重新建立彼此的感情。
看得出来,有好长一阵子我只在这儿暂时歇脚,并没有真正住在这里。墙角、镜子上、书柜上垂挂着沾满灰尘的蜘蛛网,其实偶尔真该好好清理一下。桌椅灰尘满布,东西散落一地,都是一时随手乱放,但却再也没收拾过。素描或水彩画册,纸箱,一堆堆的信,沾满泥土、颜料、固着剂的瓶子,空烟盒,读过的书的封套,在这堆凌乱物品之后,我才认出斗室的旧面貌,这_切对我又重新有了意义,又再次得到我的青睐。
两扇窗之间的黑龛中,摆着一尊古意大利式的小圣母像,那是我多年前到布雷沙时在跳蚤市场买的。只有少数物品与我共度这几年的岁月,同时几经迁移后依然陪伴着我,这尊圣像便是其中之一;旧书和大书桌,这两件东西也带着我的回忆,一起搬进了这屋子。其他的家具都是房东太太的,过去十年来,这些家具已成了我的亲密伙伴,它们也渐渐老去;书桌前那张小椅子的坐垫已经扁平,甚至可以看见老旧绿色布面之下的皮带;美丽的长沙发也已变硬,而且摇摇晃晃地。墙上挂着我的水彩画,画与画之间挂着格列柯的半身像、年轻的浪漫诗人诺瓦里斯的美丽画像,以及莫扎特十一岁的画像。用来垫脚拿书的小板凳上,放着一个奇大无比的雪茄盒,里面还有一半的雪茄,那是我无意中买下的,其实雪茄味道并不怎么样,我上当了。现在我用它来装信件,有一次,访客从里面拿了一根雪茄抽,但在谈话时便偷偷把雪茄丢进烟灰缸里。
斗室里,这些年来累积了不少美丽、可爱的东西,对我而言,它们日益珍贵。横梁上有一个半像鹿半像长颈鹿的填充童话动物,它有着童话般怅然若失的眼光。那是画家莎莎的作品,几年前我们同时在瑞士某个小城的小厅里展示作品,画展结束后,我们两人一件作品也没卖出,于是彼此交换作品,我给她几幅小画,她则送我这个安静的瘦羚羊或鹿之类的动物。我很喜爱这只动物,这几年来,它取代了马、狗及猫,是我唯一的家畜。
这里也有属于印度的记忆,尤其是那尊由木头雕成的鲜艳小神像,还有吹笛的黄铜小印度佛,在大雨滂沱的冬夜里,为我吹奏着印度音乐,让我不那么在意困苦的外在环境,将一切视为短暂的表象。此外,还有一件奇怪的锡兰小雕像,放在较不显眼的地方,它也是铜制的,年代已非常久远。那是一只公猪,在简陋的锡兰小庙里,铜公猪的作用和《旧约圣经》里的替死鬼一样,人们一年一度将罪恶、疾病和邪魔等全驱逐至公猪中,它的身上承载着无数诅咒,曾为许多人牺牲。当我凝视它时,我所想的不是印度,不是古老的宗教仪式,在我眼中,它不是古董,而是一种象征,它是我们这些先知、愚人、诗人的难兄难弟,我们的心灵上烙印着十字架,我们背负着时代的诅咒,而同胞们却只是跳舞,看报。这头公猪也是我心爱的东西。
破破烂烂的长沙发上堆着许多靠垫,其中之一也是我所珍爱的。它的黑色布面上绣着浅色的图案,那是经过火焰试炼的塔米诺(Tamino)和帕米那(Pamina),其中塔米诺身材高瘦,吹着魔笛。这个垫子是一位曾经爱过我的女士为我绣的,就像这个美丽的靠垫对我而言意义深远一样,相信我也在她心里占了某个地位吧!P163-165
欧洲十九世纪初期科学上的发现,冲击人文思想,浪漫主义随之兴起,成为当时的主流,人们转而注意深奥不可测的大自然,收集民间歌谣、童话,进而创作“艺术童话”(Kunstmarchen),生活因诗人的想象力而变得更加多彩多姿。
大约一百年后,二十世纪初期科学工业的进步更是日新月异,人类的物质生活享受,达到前所未有的丰盛。然而,科技进步带给人类的不是欢娱和幸福,相反的,科技结合了物欲,带给人类空前的灾难。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破坏,让有良知的知识分子和诗人作家重新反省人类文明将何去何从。
人生的低潮·写作的高峰
这正是一九一九年赫尔曼·黑塞来到堤契诺(Tessin)的心情写照。此时他刚结束战俘辅导中心的工作,天天面对战争及苦难的日子刚告一段落,时代灾难的震撼仍在心头澎湃,另一方面,他也面临了自己的家庭支离破碎、妻子精神崩溃,因而迫切需要一个可以安顿身心的地方,以便思考及创作。于是他离开了伯尔尼,来到瑞士南方、靠近意大利边境的堤契诺。一到此地,他便爱上了这个山问美境,创作力得以发挥,遂在此地完成许多重要的作品,例如:《流浪者之歌》(Siddatha,一九二二),《荒原狼))(Steppenwolf,一九二七),《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Narziβ und Goldmund,一九三○)等,这时他声名鹊起,同时享誉全球。
除了长篇小说的创作,黑塞同时也致力于小品文与诗,以抒发观感,这些文章,正收集于《堤契诺之歌》这本书里。堤契诺四面环山,湖水清澈,四季分明,但天气变化快速,难以捉摸。在这里,黑塞有充分的机会观察大自然;他一有空便背上画架,描绘树林、葡萄园、农村;万物均有灵性,他一边作画,一边与万物对话,希望借由这种心灵的沟通,能与万物合而为一,于是,老树、山岩均成为他的挚友。他以这种唯心的大自然观,将自然视为研究或驾驭对象的科学。
黑塞是反现代文明、反美的,在他眼中,美国正是现代文明的化身。他在堤契诺过着隐士般的生活,创作之余和农人、村夫闲话家常,欣赏他们的质朴。堤契诺的居民作息一如远古,时间在此似乎停滞不前了,黑塞的思古情怀油然而生,流露于笔尖,因而想起德国文学史中著名的浪漫诗人艾兴多夫(Eichendorff),仿效他唤醒酣睡于万物之中的诗歌,同时,他也回忆起施蒂弗特(Stifter),学习他体会隐藏于万物形体之下的神性。在堤契诺,黑塞的创作真正继承了德国文学的浪漫主义,因而世人称他为“新浪漫主义者”。
理性与感性
黑塞企图超越理性,因而创造了“艺术童话”,《鸟》便是这种动机之下的作品。在一个外观看似神秘的叙述架构中,哲理随着故事情节的展开而逐渐呈现于读者眼前,谴责人的贪婪已达极点,也正因为贪婪,人在宇宙间孤苦无依。
这些新浪漫主义的心态,将堤契诺造就成为一个乐园,细心的读者将会发现,黑塞仿佛是中国文学中的陶渊明,堤契诺好比桃花源。事实上,黑塞对中国文化也是有相当认识的,在堤契诺时他完成的小说之一——《克林格梭尔的最后夏天》(Klingsors letzter Sommer),是他自身成长的故事,书中的克林格梭尔(即黑塞)便将自己比拟为杜甫。然而,无论黑塞多么充满浪漫情怀,多么向往一去不复返的仙境,理性思考依然主宰着他;他引用艾兴多夫的诗,正是他自己心境的写照:
匆匆,啊,安详时分瞬间即至 我也将随之歇息,头上
美丽、孤寂的森林簌簌作响
即使在此地,我仍是陌生的异乡人
这正是黑塞这匹愤世嫉俗的荒原之狼所渴望的,然而,唯有大自然可以怡然自得,人依然被排除于自然之外。“即使在此地”尤其说出作者心中的惶恐——原本以为来到堤契诺便能以大自然为家,能融于草木万物之中,但毕竟事与愿违。在这里,这位流浪者仍然无法悟道,必须继续流浪,克服各种障碍。
追根究底,黑塞的小品文是其长篇小说的注脚,将他内心的渴望、焦虑、无奈表达得淋漓尽致。想更深入了解这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读者,这本文集助益匪浅;另一方面,黑塞对科技文明至上的排斥,对自然质朴的崇尚,也正呼应了现在许多有心人士的呼吁。
世界上任何书本,
都不会带给你幸福。
但是书本会悄悄教育你,
让你成为你自己。
——摘自黑塞《咏书》
黑塞几乎像诗人一样也是个道地的画家。他的若干诗集里还包含复印的水彩画作,显然让诗歌的意义更为生动形象。这些插图传达出一种几近天真的柔顺气息。然而,不论是诗还是画,两者全都充溢着自然的香气。它们泄露出作者与现象世界的无比完美深刻的内在联系,在其纯粹的和谐之音中找不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不协和音。
——安德烈·纪德(法国作家,1947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