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这是杜甫笔下的盛唐贵族女性。经历了初唐近百年的承平之世,至唐玄宗开元年间,唐代已到“日中则昃,月盈则食”(《易·丰》)的时节。虽然唐玄宗开元十四年(726年)封泰山,有大碑昭示天下,大有朕也罪己的危机感,然而唐政权的腐败奢靡已达至极顶。君不闻“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迷恋杨贵妃的唐玄宗,已神色昏庸,置社稷命运干不顾了。
在封建社会,一切女人的、弱者的、被统治者的过错都是男人、强者和统治者造成的。同样,后妃的过错也是帝王造成的。当女人对爱情的专注表现为孤注一掷的决心时,那是绝不理会对方的生死安危的,因为爱就是她的一切。而当她爱的却偏偏是经纬天下的帝王时,这帝王的潜在的危机便会暗潮涌动。更可怕的是,这帝王也专注起来了:“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他就会倾全国之所有,施诸_人之身。君不闻为贵妃的一笑,从岭南一路霜蹄銮铃,将荔枝送到长安?这銮铃清脆的响声,和那时代的丧钟齐鸣,危机的信号到了。盛唐繁华的外貌中险象丛生,大厦将倾。那势力坐大的、边远的藩镇们,“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他们看着你朝政混乱、看着你夜夜笙歌。他们磨牙吮血、一展身手的机会终于来临了。渔阳鼙鼓动地而来,那杀人如麻的安禄山不正是你玄宗和贵妃所宠爱的胡儿吗?
丽人行,丽人行,你们罗衣飘香、翠珠琳琅。这其中云幕椒房之亲,贵为国夫人,淡扫蛾眉,骑马入宫。而文艺气质极强的唐明皇,他喜欢你们的恣纵娇嗔的放浪的形骸,喜欢你们丰肥浓艳的淫逸的体态。“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摧毁开元天宝盛世的不仅是安禄山的刀戟,这脂粉队何尝不是叛军的先遣。古罗马帝国的溃亡,不也和统治集团的穷奢极欲、迷恋酒色有关吗?然而说到底,这不是女人的过错。
画面上春和景明,垂柳轻拂,熙熙攘攘的美女们在暮春时节游于曲江之畔。青山迤逦、碧水弯环,咫尺千里之趣于平远透视中隐现。在黄门侍者的引导下,虢国夫人与秦国夫人的坐骑正从右侧的坡地轻腾而来。这是一支高贵的马队,蹙金绣罗,佩饰华美。画面动势渐入高潮,则是宰相杨国忠和一黄门侍者所乘五花马的疾驱,喜嗔无常,炙手可热。再往左复归平静,则是画面主体一群贵族妇女,婀娜轻盈,百媚丛生。通幅画面的飘拂的柳梢、飞扬的马鬃、回旋的罗带构成春的生气盎然的协奏,这是无忧的人群、享尽人间至乐的人群。你们可曾想到,在马嵬坡下,“宛转蛾眉马前死”的杨玉环,一丈白绫结束了所有幻梦似的繁华。
杜甫,当你在夔门写下饱含故国黍离之泣的诗句“瞿唐峡口曲江头,万里风烟接素秋”的时候,当然会想起你写的《丽人行》。那丽人漫步的曲江今日竟如何?那已是枯柳残枝、腐草无萤的处所。那一群群丽人或已埋魂幽石,委骨穷尘?或已寂居空谷,岁寒倚竹?
我颇擅“披离点画,时见缺落”(《历代名画记·论顾陆张吴用笔》)的写意泼墨,且性之所近,近年所画益多。而以周昉之“周家样”法作巨幅仕女创作,此为首次。然则年轻时对唐宋人物线描作过长期研究和摹写的我,对此并不陌生。我知道“衣褶劲简,容貌丰肥,色彩柔丽”是“周家样”的特点,而我则希望在用笔间注入·波三折的节律和色泽典雅的特点。
千笔万笔,一笔不苟;千线万线,线线风动。这必须有修建阿房宫那种“钩心斗角”的超诣。从画左边女主角的一只左眼开始,不假粉本,不依朽稿,顺手钩来,人人顾盼有情,前后合度。至每一笔柳枝柳叶,每一丝花茎花蕊,岂能任意而违背生态?加上鞍马腾骧、前后参差的复杂结构,正可谓“左右相背,各相乘除”。画此大画,时有铤而走险的快意,至全画完成,无一败笔,殚精竭虑至此,刚一放笔,已身心交疲矣。几天风发的才情、旺盛的精力已化入曲江边的春风杨柳之中了。P131-1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