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百年里,那些千千万万守了几十年寡的女人的依靠是谁?即便是那些不守寡的女人就真的是靠男人穿衣吃饭吗?虽然从古至今,现实的生活对这一点给出了无数个否定,可即便到今日,大多数中国女人寻找依靠的心还或多或少地受着那句古训的影响,她们传承着这个错位的认知,即便是有质疑,有迷茫,但在内心深处依然抱着美好的期望寻找着,坚守着,即便那依靠已经倒塌……
在20世纪上半叶的中国农村,男人掌握着绝对的话语权,是女人的天,是女人的依靠。主人公可珍,经历了女人最大的不幸:死了丈夫,儿子变傻直至死亡……但这个可敬的寡妇,在不幸面前却找到了自我,与身边的男权争,与艰难的生活争,努力活出自己的尊严。
在20世纪上半叶的中国农村,男人掌握着绝对的话语权,是女人的天,是女人的依靠。
主人公可珍,经历了女人最大的不幸:死了丈夫,儿子变傻直至死亡……但这个可敬的寡妇,在不幸面前却找到了自我,与身边的男权争,与艰难的生活争,努力活出自己的尊严。从只想找一个可信赖的依靠,到不信男人不信官,只信自己心中的那个理,可珍完成了传统女人的心灵蜕变。
可珍身上既有中国女性典型的勤劳,朴实,坚韧不屈,一如《闯关东》中的文他娘;同时也有农村女人的局限:淡漠,固执。然而生活在那个年代的女人,如果她不淡漠,不固执,又怎么能生存下去?谁又能说这样顽强生存的女人不可敬呢?!
第一章 可珍出姝做了填房
民国十二年,神来镇上许家庄许聋子的独生丫头可珍养到二十九岁时,聋子老婆终于点头同意闺女出嫁了,找的男人也是神来镇的——卫扈屯的扈鸣房。
许家庄人说许聋子得这个绰号时并不真聋。早年间,大伙问起啥时候再生个“带把的”孩子时,他的表情永远是没听到,久而久之就有了这个绰号。不成想,自打得了这个绰号,许聋子似乎真聋了,大伙说啥他的表情都是没听到。聋子老婆为此还在许家庄骂了回街,说是大伙起绰号把她男人“方”(北方方言,克和咒的意思)住了。
聋子老婆是许家庄有名的滚刀肉,平日里谁也不愿惹她,有那么段时间还就真没人敢叫她男人“聋子”这个绰号了,直到许聋子老爹死时聋子老婆在灵堂大闹,骂许聋子的兄弟欺负她男人是聋子,没全数给了老爹留给他们的那份家产。闹得正欢的时候,许聋子过来给了她—个脆生生的大嘴巴,跟大伙声明说家产是他要求少分的,谁让自己老婆肚子不争气生不出个“带把的”。聋子老婆听到这儿“哇”的一声,连哭带骂地和自己男人厮打起来,骂许聋子是王八蛋,平日里跟她在家装聋,到事头上啥都听得真真的,和他几个兄弟合起伙欺负她。事情闹到最后还是作为妹夫的镇长卫老宗出面把事情摆布平了。自此,她在人前说起许聋子的时候反倒“聋子、聋子”地叫起来,旁人也就又慢慢叫开了。绰号被再度叫开后,许聋子似乎真的彻底聋了。过年时村里放了不少驱魔的大响爆竹,转过天他却问大伙为啥今年村里人家放的都是蔫炮,没声响。有人说他装,故意叫个坏小子在他身后放了个大响爆竹,没承想许聋子还真是没听到的表情。大伙都说许聋子真聋了。
聋子老婆自打为家产的事情跟男人怄了气,就往外放话儿,说找人给闺女算了,二十五岁以前不说婆家,将来就打算给个好户人家做填房了,说是别跟她一样到婆家受气,多在娘家待一天就多享一天福。话放出来后,村里人直咋舌,说许聋子养出的闺女自小那小嘴巴就跟她妈似的能辩白个理,嫁到哪里都是个人物,还至于等到二十五以后再出嫁?那将来嫁过去后谁敢惹?还不直接管了婆婆?有了这些个想法,许聋子的闺女可珍二十五岁后也鲜少有人来提亲,这一耽误又是四年。直到卫扈屯的扈鸣房的第一个老婆扔下三个丫头过世,鸣房妈觉得自己家里儿子一脉单传,死了的媳妇又没生养个男孩,儿子常年在北平卫扈两个家族合开的染厂里主事,家里需要个能干的媳妇,把镇里的姑娘在心里过了过后,选中了可珍。即便是心里有数,鸣房妈却也没预料到,她选中的这个媳妇能干到日后在神来镇,乃至方圆几十里都是个响当当的人物。
迎亲路上,可珍坐在大红轿子里,头上的红盖头随着轿子的节奏一颤一颤地在面前摆动,带来轻微的麻痒,让她本来就有些发软的身子有了飘的感觉。轿外马背上的男人她偷偷地瞧过,中等身材、白净脸皮、浓眉大眼,尤其是那让人猜不透心思的眼神在可珍心头晃来晃去。他没有死了老婆、三个女儿待养的悲情汉子该有的没落神睛,但听说平时很少说笑,是老扈家“鸣”字辈男人中最有威信的一个。想到这里,她的心羞涩并幸福地颤了一下,右手在大襟里摸了摸。临上轿的时候,她妈把她拉到背人地儿,从大襟里掏出一个黄色丝绸小包放在她的大襟里,让她过门后供起来,说这是给她求的吉利,里面包着的是保佑她头胎生儿子的黄符。她爸独自躲在厢屋里,自打早晨就没出来,可珍空闲时过去看了看,他靠在被垛上眯瞪着眼似乎睡着了,可珍扒拉了他两下也没张眼,几个主事儿的老妇人也过去扒拉了他两次,说闺女今天过门,做老子的咋能像个闲汉似的躲在这里享清闲?他爸哼哼着让她们走开,还是没有动身。催轿的鞭炮声噼噼啪啪地响起来了,可珍盖着红盖头被众人搀进了花轿,就在大家都以为许聋子要在厢屋眯瞪一天不出来的时候,他却慌里谎张地跑出来了,到花轿前嘱咐闺女跟人家好好过日子,家里有啥难处回来找他。可珍坐在轿子里哑着嗓子“嗯”了一声。许聋子听了点着头哽咽道: “好闺女……”看热闹的人们议论道,这许聋子今儿咋不聋了?不仅催轿的鞭炮能听到,就连闺女声调不高的回话都听到了。
可珍的思绪被轿外滴滴答答的乐声不断地击破、整合。轿子突然大摆了一下,可珍心口惶紧,震耳的鞭炮声让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在一种从未有过的彷徨和紧张中,轿子落了地。
临近子夜时分,扈鸣房打发了闹喜酒的亲朋后,到偏房的窗根下听了听声,三个女孩子还没有睡,叽叽咕咕地聊着新娘子和她们死去的娘。
“听人说新娘子很好看,比卫镇长新讨的小老婆还强。”显然三妮冬梅贪热闹的兴奋劲儿还没过,带着为父亲得意的口气对两个姐姐说。
“我觉得不咋样,跟咱妈比肯定差远了。”二妮秋莲把冬梅的得意齐刷刷地折断。
屋里沉默了一会儿。
“咱还得跟她好好处,奶奶说她嫁来前已经保证不亏待咱们,何况爸在妈临死前答应过,娶了后妈也要维护我们。”老大春妮力图安稳妹妹的情绪,不过心里也没底,她知道她爸这么快续房为的是尽早得儿子,如果后妈生了儿子,就不会有人因为她们几个和她过不去了。
秋莲嘀咕了两句后没了声音,想是睡了。
鸣房仰起头呆呆地望着天空,黑压压的云层遮住了月亮和星星,不透半点亮光。平地里刮来一阵小旋风在脚下打转,一股凉意从他心底升起,许是春妮妈的亡魂在周围,想到这里便轻声训斥道:“该走就走吧!”
鸣房妈远远地看着儿子,叹了口气,走过来:“咋不回新房?那个妓女再好她也终究是个妓女,给你生养不了儿子,咱往后收收心,踏踏实实过日子。”
鸣房看了眼他妈,往新房走。他觉得他妈的话不值当讲究,妓女小云是跟了他好几年,不过他不是有违常伦的人,娶可珍这个老婆他心里是认可的。
鸣房清了清思绪走进新房,坐在炕上的新娘让他想起了第一次婚礼。十五年前,他的第一个老婆也是坐在这个位置,那会儿他心里充满了紧张的好奇和冲动……如今他的心里却像是喝了凉白开,没了滋味。
鸣房拿起如意剑挑落了新娘头上的盖头,在盖头抖落的一刹那,他的心热乎了一下。映着红烛的新娘出乎他意料地美丽,与庄里三十来岁的女人不一样,面色红润,皮肤细腻,五官端正,尤其是那双水眼睛清澈得很,干练中夹杂着几许羞涩惹人冷爱。看到这里,鸣房为自己今日破风俗的做法很是自得。按规矩,他该是在众人面前掀起新娘头上的红盖头,接受村里那帮整日闲着没事干的男人展开他们最热衷的对新娘和新郎的笑闹把戏,这些把戏他们在别人娶亲前几日就已经想好了一大车,用来膨胀他们的情欲。鸣房非常反感男人们的这种本色流露,为了避开这个场面,他在征得卫家门里几个长辈的同意后,专门请了同姓中两个比较泼辣的嫂子把守新房,把准备闹事的小子们全挡在了门外。即使是这样,当眼馋的男人们看到身段风流的新娘子被人搀扶下轿时,依然嗷嗷叫着,发出各种挑逗的声音。
鸣房找了把离可珍最近的椅子坐下,眼睛望着窗外出了会儿神,然后用舌头润了润嘴唇说道:“前头那个放下三个丫头走了,你既嫁过来,就好好待她们吧。”
“——哦。”隔了半晌可珍才从喉咙里发出个音来。也就在此时,她才从那种恍恍惚惚的梦境般的感觉里走出来,走进当前的实地里——以后就要和面前这个男人过日子,拉扯几个孩子了。想到这里,她涩涩地一笑。
鸣房从窗外收回眼神,他走到蜡烛前,挑了挑烛心说:“时候不早了,睡吧!”这样一说,可珍的身子又飘了起来。有一种期待在她的潜意识里茁壮成长,空气也好像突然在这一刻凝滞,她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头有些麻木,有些眩晕。鸣房回过头来,新娘子酡红的脸色牵动了他的某根神经,使他兴奋起来,走过去将可珍抱起放到了炕上……
可珍还没从新婚的懵懂中醒过神来,扈鸣房就在成亲的第三日回了北平。可珍在头天晚上得知鸣房要回北平的时候,心里很是怅然,装作不经意地问了句:“啥时候回来?”鸣房用没有多少色彩的眼睛看了眼她,淡然道:“不知道。”看着鸣房离别前这种对她充满陌生的神态,可珍的心里打了个冷战,她忽然有一个强烈的预感:她妈白留了她这多年,她嫁给了一座冰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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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依靠
自有文字记载以来,中国女人被认定的依靠就是她们的男人。“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成了人们最常用的、最不被质疑的一句古训而世代相传。过去的几千年里,男人凭着体能的优势主宰着历史,女人则在很多记载中成了乱朝的祸水。男人为了全面掌控女性,制定了一系列的行为准则,女人们从接受认知的时候起,就把自己定位成一个弱者,她们把束缚当成了理所应当,把男人认作天,认作依靠。家里没有个男人,似乎她们与世界就无法交流。
可真要是这样,千百年里,那些千千万万守了几十年寡的女人的依靠又是谁?即便是那些不守寡的女人就真的是靠男人穿衣吃饭吗?虽然从古至今,现实的生活对这一点给出了无数个否定,可即便到今日,大多数中国女人寻找依靠的心还或多或少地受着那句古训的影响,她们传承着这个错位的认知,即便是有质疑,有迷茫,但在内心深处依然抱着美好的期望寻找着,坚守着,即便那依靠已经倒塌……
关于膜拜
二十世纪初期,黄土地上的中国农民过的是小农经济的日子,民间盛传的“狐、黄、白、柳”(指狐狸、黄鼠狼、刺猬、蛇四种动物)以及那些被他们所认知的与收成、平安有关的神话人物,都是他们带着几分忌惮的膜拜对象。解放后,这些被人们所膜拜的对象被当做封建迷信,禁了。共产党、毛主席在那段运动岁月中,成了人们心中新的神灵。
黄土地上的农民是简单而朴实的,不管是解放前膜拜的各路神灵,还是解放后景仰的毛泽东,在他们的认知里并没有质的区别,因为他们大都不能将共产主义理解到位,不知道毛泽东思想讲的是啥道道,他们只是跟着时代的洪流漂浮着前进。他们膜拜、景仰,为的是一份生活的安全感,离主义、信仰都很遥远。我的已经将近九十岁的奶奶,今年春节突然神神秘秘地对我讲:“毛主席是大神,他活着的时候,鬼神都不敢露面,那是他把它们封住了。”
关于残酷
写这部小说的时候,我要求自己真实地反映那一片土地,那一众乡民。小说收笔的时候,我心里装了不少遗憾,因为还有许多典型的人和事没有表现出来,很多人物因为我的不忍,把他们写得幸福了。但一些读过小说初稿的朋友却还是认为,内容过于残酷,叙述了太多人的死亡。
对这个建议,我认真地做了考虑,并试图减少一些死亡,但最后我失败了。因为我家乡的女人们曾经真真切切地面对了比这还要多的死亡,她们的生活,她们的命运,她们对人生的态度,不容我任意划来划去。
我的姥姥九个孩子只活了四个,我的奶奶三个孩子只活了一个,提起这些的时候,她们好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看不出情绪的波动。我姥姥的两代婆婆,都是过门没两年就守寡,守到她们八十多岁入土时,可能已经记不清自己男人的长相了。
曾经,我为她们的淡漠,她们的麻木,她们的执著,哭泣了不知多少次,可转过头来想,如果她们不淡漠,不麻木,不执著,又怎么能走到几十年后?生存的本能教会了她们这些,同时也扭曲了她们的性格。但谁又能说这些顽强生存的女人们不可敬呢?!
白智新
2009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