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到了这样一天,人们不再担心自己和亲人随时会成为还冒着烟的人形的焦炭;人们不单是吃饱了,更不单只是有一碗米汤喝就觉得万幸了;还不单是年三十的晚餐,在荧荧的灯光下,有满碗的红烧肉和炒鸡块;还不单是大年初一的早上走出门外,在朝阳下,一眼看去满街都是穿着鲜亮的新衣服的喜气洋洋的人群;而且,还能常常听到一种乐曲,使人仿佛看到溶溶的月色和粼粼的水光,会觉得身上的衣服重起来了,不过听多了,这种感觉也就没有了……
《那年代》为“纪念建党九十周年原创长篇小说系列”之一,由阿玖编著。
年代存在,是因着记忆。有的年代,过去了,有刀凿之痕;有的年代,平淡无奇,如漂浮流云,风来雨去,了无痕迹,只留一些味道。
我从那个年代过来,我讲的是那个年代的一些事儿,这些事儿统统都过去了……
《那年代》为“纪念建党九十周年原创长篇小说系列”之一。
《那年代》由阿玖编著。
稍大一些,妈妈就随他跟隔壁的洪元他们玩去,只交代一声:“不要走远了。”就锁上门,径自走了。
启明就和洪元他们在巷弄的一片瓦砾堆上玩捉迷藏、滚铜圆、飞香烟画片这些游戏,或者在火烧过的屋基上掏扭曲的、锈蚀的钉子和陶瓷的碎片。
只有饿了的时候,他才想到回家。家里的门总是锁着的,他就找到砻坊,找到妈妈,讨上三个铜圆去买一个烧饼吃。他总是买那种回炉烧饼——就是卖剩下来的隔日烧饼,第二天在炸油条的油锅里过一下的一回炉烧饼很硬,但很经吃,也很香甜。他慢慢地咬着,细细地咀嚼着,让烧饼在口中停留的时间尽可能长些。这是一种生活享受,而且是顶一顿午饭的。
启明总是想吃,什么能吃的东西他都想,他没有过什么东西吃够了,吃腻了,不想吃了的时候。满街有那么多好吃的东西,没有一样不叫他垂涎欲滴,但他兜里没有一个铜圆,什么也吃不到。他多么希望兜里有很多钱。
桃子上市的时候,他和洪元就满地寻找人们吐下来的桃核,这时巷弄里的天地就不能有大作为了。他们就走进大街——这个妈妈曾经划定的禁区。街上遍地有桃核可捡,有的桃核落在鹅卵石路面的缝隙里,还带着痰,很恶心,但是为了能换到钱也就顾不得了。他们把捡来的桃核用石头一个一个地砸,常常把手指砸得很痛。砸开外面的硬壳,里面有一粒瓜子仁大小的桃仁,如果能攒起一小捧来,可以拿到药店里换回一个铜圆。那可真是不容易。
大街中间铺着石板,两侧砌着鹅卵石,很窄。说它窄当然是后来的看法,在那以前,启明并没有见过比它更宽的街道。街道两旁是一家紧挨一家的店铺,店铺里的老板或伙计可以隔着大街和对门店铺的人聊天。这些店铺大多是木结构的两层楼房,上面挑出长长的屋檐,屋檐下是和店面一样宽的有圆木栏杆的阳台。平时那上面总是堆着杂物,晾着衣被。但到了灯节或者三月三的迎神赛会时,那上面就坐满了女人和孩子们,他们闲舒地嗑着瓜子,谈笑风生。那真是快活。启明是没有福分上那些地方的。在店铺的屋檐下,隔三间五地摆着很多小摊子,大多是各种各样的小吃:烧饼油条、豆浆、馄饨、糊汤、米豆腐、豆腐圆、生粉丸子,锅里滚腾着、弥散着食物的香味。走过这些地方,启明总是不停地咽着口水,心想自己将来有了钱,一定要把这些统统吃个遍。 有一个大人说:“童年是人生的黄金时代。”启明能懂得这话的意思,世界上最最值钱的不就是金子吗?可他不愿意当儿童,他只想尽快长大,尽快摆脱这个时代,兜里有自己的钱,想吃什么就买什么,而且很多。
这是启明在人生起步时的第一个愿望,接着也就有了第二个、第三个。
洪元家出了什么事?人们神色张皇地进进出出,都说洪元爹不行了。他爹是弹棉花的,得了痨病好几年了。洪元家启明是常来的,他也钻进里间去看热闹。床上躺着洪元爹,瘦得像骷髅一样的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嘴唇上还有没有拭净的血迹。他轻轻地喘着,眼里却噙着泪水,一些大人默默地围着他。
没过一天,他死了。
妈妈曾经严厉禁止启明到有死人的地方去,但是,当她在砻坊时,这些禁令对启明就毫无作用了。
人死了,样子一定是很可怕的。启明想象死人的脸一定是绿色的或者是蓝色的,即使不是这样,也一定是和活人很不一样的,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他再次钻进洪元家看热闹。
挤满人的屋里烟灰缭绕,堂屋一侧,洪元爹像一截木头一样,一动不动地躺在一块两头架了长凳的门板上,脸上盖了一块白布,不让人看到脸是什么颜色。
后来,人们把他装进一口白木棺材里,盖上又厚又沉的棺材盖子,严严实实的,还嘭嘭嘭地敲上很大的棺材钉。那不太黑了吗?启明认为应该留一条缝的。几天后,人们把棺材抬走了。这一切都是在一片号哭声中进行的。有几个女人哭得抑扬顿挫,像唱山歌一样动听。洪元妈被几个女人架着,扭曲着身子号啕着。一些男人也和小孩子一样呜呜地哭着,不停地擤着鼻涕。至于洪元呢,他也跟着哭,因为大家都在哭,但是哭得毫无感情,只像小孩子讨吃不遂那样嘤嘤地哭,他见到启明时还偷偷蹙了一下鼻子,做了一个鬼脸。
棺材抬哪里去呢?说是抬到山上,挖一个坑,埋进去,堆成一个坟。坟,启明见得多了,山上到处是坟,长满野草、蓬蒿,有的坟头沉下去都快辨认不出来了,也就是说,人死了就再也不能活了,永远永远不能活了。世上竟有这样可怕的事。
人为什么要死呢?
“为什么?”拉黄包车的祥生伯伯嘿嘿笑了两声,说,“人都会老的。从前我也像你这样小,将来呢,你也会像我这样老。老了统统会死的。”P00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