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幸的亲人们，我对他们了解甚少。在我感到孤独的时候，我会想起他们，想起果园里的南瓜花、牛皮菜……在他们还是我现在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是满怀着各种愿望。他们的故事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一生一定也很孤独……

你也许做过这样一个梦一这并不是我一个人的经历，我们又走在童年上学的路上，这条路绵长无尽，熟悉的房屋、商店、树林、田野，还有小学的校门一次次从眼前掠过。因为年代久远，梦的场景已经变成灰色，而且晶莹透明。你熟悉道路的每一条曲线，熟悉寸与寸之间的距离。这条路依今天看来，半个小时就能走完，不过在梦中却绵延得无边无际。如果你不醒，如果你一直在梦中，你就可以永远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我相信在我们所未知的空间里，童年的我、童年的亲人和朋友，一定在日月和星光下生活；在不经意中，我们会和他们相遇；勿需回忆，勿需悼念，你会在楼群中瞥见他们，在梦中更会时常与他们相逢，并时时飞翔；而我将伸长双臂，穿过都市楼群，拥抱他们如同抱起我的孩子。

在我们相遇的地方，死亡即将消失，苦难也会终结。

序言

第一章 我的宝藏

第二章 离别

第三章 积雪

第四章 思念

第五章 我很想尝尝树上结出的橘子

第六章 莲花白

第七章 对岸

第八章 想象

第九章 园艺站

第十章 彭家院

第十一章 弓家天下

第十二章 柠檬山和骑马土

第十三章 四川通

第十四章 弓天祥是个什么样的人

第十五章 阴影

第十六章 靠着山，连着河

第十七章 猎豹记

第十八章 母亲的笑容

第十九章 父亲的寄托

第二十章 他们所生活的年代

第二十一章 我的出生

第二十二章 哥哥

第二十三章 万年青和枯柳树

第二十四章 蔡毛的故事

第二十五章 驼背的婚礼

第二十六章 孔雀和大海

第二十七章 汪医生

第二十八章 憨包

第二十九章 毛笔字

第三十章 去简阳

第三十一章 成长

第三十二章 时光

第三十三章 父亲的去世

第三十四章 远方的城市

第三十五章 为什么受苦？为什么感动

第三十六章 我的勇气就是找到你

这是一次往回走的旅程，所以故事要从离开家乡时说起。我的书是有关家乡和过去的，这是一个多么平常的主题，但我充分相信它的力量。不过我有时害怕人们会误解它，以为它会跟所有的关于家乡的故事一样，只是感伤和怀旧。也许要做一些铺垫，因为长期以来辗转在我脑海中的事情，对于众人来说是陌生的。谁又与我一样有在那个小城市里生活的经历呢？你需要经过一段什么样的旅程才能够触及它的本质？这将是一个创造的王国，我有些诚惶诚恐。

离别好像一个转经筒，五彩斑斓的画面消失在我们的祷告中，又从很远的地方浮现回来。很多年前的一个冬天，我们就要告别生活多年的江津了，我和哥哥一大早就起来出发，一起走到渡口。母亲有位同事送我们，他用自行车驮着我们的行李。

我们的心情很平静，好像平常出门一样。在外面要看好行李，前方还有许多路要赶，心里充满了未知数。我们住的城里没有火车站，火车站在长江对面，先要乘渡船到对岸的火’车站，然后乘夜间的列车到成都。我们是看上去形影孤单的兄妹，在这之前还很少独自出远门。厚厚的棉衣穿在身上，推自行车的人走在前面，我们不紧不慢地在后面跟着，听见自行车链条吱吱啦啦滚动的声音。冬天的天气很冷，嘴上呼一口气，在空气中也看得见。街道上的人影和树影在往后移动。

那天我们在码头等了很久，一上午都在起雾，船开不了。江面上看不清远处，只能看见很近的水域，雾气在江上散开又合拢来。码头附近是大片沙地和鹅卵石。江津城在高高的河岸上，我们再次回望着她。我们没有想到，这是一次长时间的分别。

码头上等船的人越来越多，要乘渡船过河的车辆在道路上开始排起队来。趁这等船的工夫，我们在岸边吃了面条。码头的沙地上有几个搭起来的竹棚，给来往的行人卖些吃的东西。

我们要在成都才能和母亲再见了，这次她不和我们一起乘车走，她还要留下来安排搬运家具。因为母亲的工作调动，我们才要离开江津遽成都的。我们知道要搬家是在去年秋天，一天晚上母亲把我们兄妹两个叫到一起，郑重地宣布了家里搬家的大事。我们在江津已经住了十多年，那是我们的出生地，我从来没有想到会去别的地方生活。那一年父亲已经去世两年，哥哥在准备考大学，我也快升高中了。

江津城在高处的岸上，一些低矮的房屋贯穿街道的两旁。城里很小，只有大十字、小十字、通泰门大街这几条屈指可数的街道，只有一个邮局、两个百货商店和一个电影院，我们很短的时间就可以穿城而过。刚放寒假的时候，我们和邻居总爱到城里来看一些杂志和小人书，人们在街边摆书摊，什么样的书都有。

我的几个中学同学和我告别过了。走之前，她们到家里来看我，我们又回了一趟学校，那是城里一所有几十年历史的老学校，大门的房顶上绘着传统的花鸟人物，很是精细，门廊上方刻着雕花。放假以后再回去，看见教室和操场都冷冷清清的，感觉和平时大不一样。

因为要搬家，母亲忙得不可开交，我和哥哥的日子却过得有些稀里糊涂。放假以后，我和哥哥打过一架。打架是为什么我已经记不得了。我们都待在家里，先是他把我的字典扔到窗外去了，然后我把他的同学借给他的一本《少年维特的烦恼》撕了，这是最让他难堪的事情。他气得冲了过来，我赶快跑回房间，但没有来得及关好门，他冲进来狠狠地揍了我几拳，打得很重。正在这个时候，楼下的人来敲门，把字典送了上来，说我们的字典刚好砸了他的头。

母亲总是无暇顾及我们。我们开始要自己照顾自己。因为打架，我的眼睛肿了，傍晚的时候，我向母亲要点菜籽油敷眼睛，这个方法能够活血。但母亲对我们打架感到很气恼，竟然没有理睬我。我们知道她很忙，而且在外面也不快乐。父亲去世以后，家里的一点一滴都在变化。我们变得比周围的孩子更沉默，甚至我和哥哥讲话也少了。我们有些害怕周围的东西，周围一切的欢乐、伙伴们所讲述的家里的事情，仿佛都在向我们暗示着什么。冬天，我们会在家里的水泥洗衣台上洗衣服，手冻得红红的。当我想起家乡的时候，为什么总是关于冬天的印象：雾气蒙蒙，甚至连橘子成熟的时候，都仿佛感到果实深处透出的寒冷。

当母亲向我们宣布要搬家的时候，我们并没有感到有多么伤感，仿佛以后生活有些新鲜和好奇的东西在吸引我们。

几天前我们先送外婆回到老家璧山。在父亲病重以及父亲去世后，一直是外婆在帮助我们照顾整个家。外婆非常能干，就是80岁以后，手脚都还很利落。她的东西很整洁。每天她好像就没有闲下来的时候，或围着锅台做饭，或者去喂小鸡。只是她在夏天害过一场病，病好以后，身体明显地衰弱下去。我们要去成都，她没有同我们一起去，而是回到老家璧山。清晨，母亲要送她去长途汽车站，坐汽车到大路场后，可能有人接她，所以母亲只要把她送上汽车就可以了。我还没有醒来，听见外婆说：“我走了。”她就好像一位朋友一样跟我们再见。我的母亲叫我起来送送，可是太困了，我没有起来与她告别。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

我们在小竹棚里吃完了面条，这时雾气渐渐散开，我们坐上了渡船。过了河又走了好长一段路才到了车站。我们在车站一直等到傍晚，终于上了火车。就这样，母亲的同事送了我们一整天，我们向这位好心的叔叔挥手再见。我们坐在了夜间行驶的火车上，硬座车厢亮着灯，窗外是黑糊糊的一片。邻座的一个人和我们搭话，我们马马虎虎回应着。一出来就和在家感觉完全不一样了，总有些心神不定。火车走走停停，我还能够睡一下，可是哥哥好像一直就没怎么睡着。等我醒来，哥哥这个时候成了真正的兄长，对他的妹妹很友善了，问我喝不喝水，吃不吃甘蔗。那是一种多汁的甘蔗，一提起来就很甜。我们还带着一个专门装食物的竹篮子。

火车继续向前行驶，我们穿过了很多山洞——四川的铁路线上有多得不计其数的山洞。尽管是冬天，周围的土地还是覆盖着层层叠叠的绿色植被。我闭上眼睛，夜行的火车一路前行，我仿佛穿行在大山深处的土壤中一样。火车只是从前在河的对面看到过——我们的家乡是多么小呀，只有到了河对面才有火车。窗外是星星点点的灯光，不时有火车呼啸而过。现在我们也坐在这火车上了，可周围都是陌生人，唯有竹篮里装的是从家里带来的食物。夜色很深，我的梦也很深，头顶上晃动的灯光好像进人身体中，游荡在眼皮下面。哥哥好像也睡着了。我们在向前行驶，命运就要发生在我们身上很多的事情。你也离开家了，我的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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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许做过这样一个梦——这并不是我一个人的经历，我们又走在童年上学的路上，这条路绵长无尽，熟悉的房屋、商店、树林、田野，还有小学的校门一次次从眼前掠过。因为年代久远，梦的场景已经变成灰色，而且晶莹透明。你熟悉道路的每一条曲线，熟悉寸与寸之间的距离。这条路依今天看来，半个小时就能走完，不过在梦中却绵延得无边无际。如果你不醒，如果你一直在梦中，你就可以永远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醒来的时候我竟会忘记自己身处何时何地，梦中仿佛经历了一次奇异的旅程，我以为早已忘却的过去，却在梦境中和我相遇。我常想，自我们生命开始的瞬间，我们就开始告别，告别童年、告别亲人、告别父母、告别家乡，我们已开始一次不可逆转的旅程，生命有如一道道光线，裹携着无数的尘埃沙砾，正在急速向前驶去。也许到了命运的终结，我们都会回到从前，回到我们的出生地。

我记得童年的摇篮，在即将长大的时候，母亲要把这个摇篮送还给别人，于是在我印象中，这只摇篮从院子的梧桐树下，滑过邻居家的芙蓉树，冲下路边的小斜坡，停在院子旁的一条小沟前，在那里，摇篮永远消失了，而在我印象中，母亲就把这个摇篮埋在了地下。

随着摇篮长眠在地下的，还有我的父亲、我的邻居和我的朋友。我不幸的亲人们，我对他们了解甚少。在我感到孤独的时候，我会想起他们，想起果园里的南瓜花、牛皮菜。在他们还是我现在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是满怀着各种愿望。他们的故事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一生一定也很孤独。我长大后回到家乡，一个夜晚降临的时候，从窗户向外望，我感到夜的凄苦，仿佛有无数人在呻吟，无数的嘴巴要讲述他们的故事。

我相信在我们所未知的空间里，童年的我、童年的亲人和朋友，一定在日月和星光下生活；在不经意中，我们会和他们相遇；勿需回忆，勿需悼念，你会在楼群中瞥见他们，在梦中更会时常与他们相逢，并时时飞翔；而我将伸长双臂，穿过都市楼群，拥抱他们如同抱起我的孩子。

在我们相遇的地方，死亡即将消失，苦难也会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