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遥远的早晨,伊犁新兵营的寡妇们怀抱刚刚烙熟的锅盔,纷纷涌向城门外的烽火台。她们心甘情愿不失女人的阴柔之美,一个个像迷人璀璨的星星,蝴蝶般轻盈地跑到又一支剿匪队伍前,把热气腾腾的锅盔递给士兵们。
士兵们跨上战马的时候,孟琼仿佛站在巨大的兽皮上,心里突然被一种柔软而湿润的情感填满了,这种情感在她的胸腔里胀鼓鼓的,像伊犁河水一样律动着。孟琼风韵犹存,身穿暗红色缎子旗袍,她慢慢走出人群,向她的最后一个儿子安庆疾步走去。孟琼身后跟着她的五个儿媳妇,她们一律八旗女子的古装扮相,看上去一个个艳丽迷人,俊目流盼。走在最前面的是安庆的妻子桂香,挂香跟别人一样,只不过她是孕妇。孟琼恨不得替安庆上前线,她怕安庆战死疆场,怕桂香生个丫头片子,怕这个英雄家族断子绝孙。
孟琼被丈夫和四个儿子的亡灵笼罩着,一手紧紧抓着安庆的手,一手抚摸着他的脸。一股说不出的况味情愫,使她竭力想忘记丈夫和四个儿子英俊而哀怨的眼神,朝桂香的大肚子瞟了一眼,这一眼使桂香浑身发颤。桂香抬头看了看天空,一群黑乌鸦正在伊犁新兵营上空轻盈盘旋。她立刻面露不安的神情,从头上揭去鲜艳的红方巾,直愣愣地望着安庆。安庆轻轻推开母亲,快步走到桂香面前,单腿一跪,紧紧抱起她的双腿,恳求她一定要生个男孩。桂香噘着嘴没吭声,慢慢拿出一把亮闪闪的剪刀,割下一大绺乌黑的秀发,浑身颤抖着递给安庆。在付出巨大牺牲和荣誉的条件下,剿匪队伍从生命的中心出发了。
送走剿匪队伍后的日子里,桂香已变得日趋沉默,天天坐在暖烘烘的火炕上,背靠花花绿绿的几层被褥,正在飞针走线纳鞋底。她嫁给安庆之前,伊犁新兵营里险象密布,谁也解不开孩子一出生就夭折之谜。女人们领略了战争的残酷,心忍着活守寡的痛苦。男人们死于愚莽和肆狂,被死神夺走了重返家园的时光。生孩子成了问题,终日樱唇含笑的芙蓉肥臀丰乳,天生丽质迷人心魂,也没能生出一个安然无恙的孩子。老人们说,这不怪女人,要怪就怪屡屡爆发的战争,是战争给这里带来了无可救药的瘟疫。难怪那些独守空房的寡妇们神乎其神,以聪颖敏睿的凡人经历,夜夜都在营房里与亡夫幽会。他们面容可怖,有的单腿走路,或缺一条胳膊,有的只有半张脸。随着季节的移逝,遭受磨难的寡妇们全都患了梦游症,她们白天萎靡不振,跟任何人不说话。到了漆黑的夜晚,她们的眼睛炯炯有神,异常振奋,与神出鬼没的亡夫搂抱接吻。伊犁新兵营的麻脸巫婆,眼见寡妇们潸然泪下的情景,怜悯她们的处境,很想试试她的身手,用妙绝的巫术,悲沉的呼叹,让寡妇们忘掉心间的愁烦。她还援引高处的经文,盛怒不息地说,这块地很险,险就险在人间和阴间没隔离,活人死人畅通无阻,过往甚密,要赶紧立一堵高大的阴壁。阴壁在立冬前刚刚立好,抹墙的灰泥还没干透,桂香就满怀焦虑地嫁了过来。挂香怀孕后,一家人都围着她团团转,给她吃香喝辣,预言她怀的是续安庆家香火的公子。他们百般宠她的时候,她更加思盼安庆平安返回故乡,但她想起那堵可怕的阴壁,就怀疑自己能否生个健康漂亮的孩子,惧怕自己的粗莽,逾越既定的家规,给自己造成悲伤,招来突暴的祸殃。
突然,从屋外传来杂沓的脚步声。雍贵的桂香拉开了朝阳的窗户,喧闹杂乱的人群呈现在她眼前,那些年轻的寡妇们拿着铁锨,怀着惊喜交加的心情,大呼小叫着纷纷向城外奔去。
“剿匪队伍回来啦!——”
“边疆英雄回来啦!——”
桂香跪爬在热炕上,从窗口注视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在飘进屋里的冷气中,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她脸上荡漾的甜柔笑容,顷刻间消失殆尽。负重的孕妇,就是流血的伤口。挂香盼着安庆凯旋归来,没有什么比生孩子更伟大的事,只要把孩子生出来,她想把奶水喂得一滴不剩。这时,家奴多罗把四轮马车赶到大街上,拿起马尾巴毛扫帚,清除车上的碎草尘土,铺上一张鲜艳的红毯子。
孟琼走出高敞宏大的四合院,迈着贵夫人特有的小碎步,慢慢走到四轮马车旁,四个儿媳妇夫规规矩矩地跟在她后头,她大声询问剿匪队伍怎么提前回来了。四个儿媳妇满脸疑惑,谁也无法作出回答,她们先把婆婆扶上马车,再把三媳妇菊兰抬上去,菊兰站在车上,抓住四媳妇莲荣的手,拼命往上拽,车下的梅芳和芙蓉,对着莲荣滚圆的大屁股往上推。轮到梅芳上车时,孟琼挥挥手说,梅芳和芙蓉,你俩留下吧。
梅芳和芙蓉抬头想问为什么,但受清规戒律的束缚,她们没敢开口问。细心如发的孟琼盘腿坐在马车上,向她们吩咐了一大堆家务杂事,桂香就要分娩了,宰一只最漂亮的小公鸡,用闷火炖半天。白臂膀的孟琼还嘱告,安庆凯旋回俯,你们得享不朽的荣誉,赶紧把大屋子清扫干净,把他的被褥洗一洗。梅芳和芙蓉连忙朝后退两步,施了柔顺的礼,便扭身走进院门。
多罗吆喝着把四轮马车开走之后,事情终于发生了。在幽暗宽敞的大厨房里,梅芳和芙蓉一脸委屈地站了一会儿。聪颖的梅芳看了看她妹妹,使劲跺了一下脚,咬牙切齿地说,哼,挂香凭什么比我们都娇贵。芙蓉说,姐呀,你别小肚鸡肠,咱们为妈妈的酬谢干活吧,你来宰鸡,我去洗衣服,行吗?你别生气了,看来桂香这几天就生了,咱们快干活吧。
梅芳说,哎呀,你忘了,我一见血就眼黑腿软?
芙蓉说,那你把鸡抓来,我帮你宰。
梅芳走出厨房,扭着丰满迷人的臀部,满怀生活的醋味,心烦意乱地来到后花院里的鸡窝前,深深地倒吸了一口气。鸡窝的小门开着,里面空荡荡没有一只鸡。她开始变得贪得无厌,岁月无缘无故地毁掉了大多数东西。她急忙忙朝菜院走去,只见一群鸡在播下菜种的菜地寻食啄虫,一只红色的小公鸡,像发情的哲学家,昂首阔步地走到篱笆墙下,用两只黑爪子迅速刨开松土,嘴对着地面咕咕狂叫起来。一只傻里傻气的白母鸡,独自跑出鸡群,缩着脖子朝红公鸡飞奔而去。小红公鸡突然拍打着漂亮翅膀,绕着母鸡急转一圈,轻盈地往母鸡身上一跳,很爽快地满足了欲望。在这美丽的地方,小公鸡有权这样做。
梅芳看着菜院里交欢的两只鸡,发现许多迹象表明季节就要变了,牲口很快就要进入发情期了,她觉得自己像月经初潮时一样浑身燥热,焦急地拿起一根干树枝,猛追那只刚快活过的小公鸡。满足欲望的红公鸡快乐地东窜西蹦,敏捷地从篱笆墙穿了过去。梅芳觉得这地方不灵光,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个男人都在剿匪前线阵亡了,女人在这里被圈起来,并且连情欲也弄得很俭省。拙劣的围栏竖立在她眼前,就像一具具木头髑髅。她想敞开欲望的欢迎之门,渴望在这里撞上男人。她推开篱笆墙上的树枝跨了过去,没想到刚站稳就被一个蒙面大汉猛然揽入怀中。她感到从来没有体味过的刺激,陌生男人的身体使她通体发热,血液膨胀,在一种消魂痴迷的感觉中,她慢慢闭上双眼,突然紧紧抱住那男人的脖子。
芙蓉搬来褐色小板凳,以年轻妩媚的姿态,坐在静谧的四合院里,愉快地哼着古老的边疆情歌,开始洗起花花绿绿的衣服。她洗了一件又一件,正准备洗最后一件衣服时,突然感到一种不祥之兆,从她心里隐隐掠过,她觉得庭院里静得出奇,以往家里没有长辈的时候,梅芳那张碎嘴是闲不住的,不说鸡毛蒜皮的闲话,就跟菊兰和莲荣斗嘴逞能,要么就风风火火干家务活。
桂香腆着大肚子走过来说,二嫂子,我来透衣服吧。
哎呀,挂香妹妹,芙蓉急忙站起来说,你这么娇贵的人,怎能干这等脏活呢?要是被妈妈瞧见了,我把脸往哪儿搁呀。你快回屋歇着吧。梅芳姐姐正在给你炖小公鸡呢。桂香微笑着说,没事的,我来透衣服吧。桂香费力地刚把双手伸进大木盆里,就惨叫起来,祖宗啊!——
芙蓉吓了一跳,看见从桂香体下哗啦啦流出很多产血,她在无以复加的慌乱失措中,搀着桂香往厢房走,恐惧像疟疾一样主宰了她的全身,嘴上连连惊叫:梅芳姐姐!梅芳姐姐!你快来呀!挂香要生了!芙蓉把桂香在炕上安顿了一下便跑出来,她吓得半死,东张西望地冲进空荡荡的厨房喊梅芳姐姐,又跑到后院喊梅主姐姐,还是没有听到梅芳的回音,她想不出梅芳抓鸡抓到哪里去了。P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