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在王安忆的写作里,特别地突出了文体的挑战,它使文体变成显学。由于先天上的与它有隔阂,就更可客观对待。它并不是她写作的主要部分。有时候,它似乎是作为反证存在,反证出什么不是短篇,而什么是中篇和长篇。由于对文体的自觉性,难免会有匠气,那是伤小说之身的。可不管怎么样,也是一个字本个字定下的手工活,到底流露的是真性情;集起来这么一堆,也是一堆真岁月。
本书收录了王安忆《蚌埠》、《天仙配》、《千人一面》、《小东西》、《杭州》、《轮渡上》、《聚沙成塔》、《遗民》、《大学生》、《小饭店》、《酒徒》等短篇小说作品。
本书收录了王安忆从1997年到2000年这几年里所有的短篇小说,值得细细阅读,也值得久久珍藏。《长恨歌》可谓是王安忆泼洒文字的极致,成为了经典中的经典,而与她的长篇有着显著不同的短篇小说也有另番味道,每个小说每个字都自然地舒缓地滋生出来,没有强求,安静从容,是真性情的流露。
蚌埠
我们从来不会追究我们所生活的地方的历史。我们追究历史的地方,总是那些与我们无关的,比如旅游地,或者某一处偶然的途经之地。现实的生活占据了我们的注意力,历史显得虚无缥渺,它走不进我们的视线,它是供给闲适的身在事外的心情去追问的。过了许多年.我从《清史稿》上看到,我插队所在的安徽五河县,在清代是著名的产酒之乡。这才想起满城的酒糟酸气,县城的水泥路上,铺满了厚厚的酒糟,在阳光下发着酵。我从没想过它的来历,迫在眉睫的生计遮住了我的眼睛。
蚌埠这城市的历史,我也不知道。但知道它对于我插队地方的农民们,是一个重要的大码头,它使得孤陋寡闻的农民,变得见多识广了。无论是多么遥远陌生的地方,由于有了蚌埠,就变得容易了解了。农民们说:哦,是从蚌埠往北。或者,从蚌埠往南。我所来自的上海,农民们在广阔无际的麦田里转了一个圈,便明白了方向:不是从蚌埠上船的吗?那么就是在东边。他们粗黑的捏锄把的手指在耀眼的阳光下,肯定地一点,上海就有了。
他们中间只有极少数的几个,去过蚌埠,可是每日里,他们都听见来自蚌埠和去往蚌埠的轮船汽笛。尤其是在远离村庄的农田,由于天地广阔,悠长的汽笛便自由地飘荡过来,早一次,晚一次。船是从大柳巷到蚌埠。一早从大柳巷出发,傍晚才可到蚌埠,反过来也一样。五河码头是大柳巷之后的第二站,所以,当汽笛传来时,日头已经高了。下午呢,日头也还高着,人们都在田里忙着。当然,这是指天长夜短的春夏季节,冬天就不同了。假如是下雪天,人们不出工,一日只烧两次锅,大部分时间是在睡眠中度过。偶然的,汽笛也会传进耳里。于是,雪封的村庄不再是离群索居的了。
往来于蚌埠的船上,午饭供应的是面条和面包。面条是一角二分一碗,面包八分一个。面包自然是稀罕物,面条因是机压面,便也稀罕了。这两件吃食散发着蚌埠的光辉,倘若有人从蚌埠来,是必要问的:喝面条了吗?吃面包了吗?其实,面条是寡淡无盐的,面包则是粘牙的,是面焐了,还是面没烤熟。再加上盈耳的马达声,布满痰迹的水泥地,充斥着蒜韭气的底舱,这就是航程的全部内容。然而,等船靠岸,叮叮当当地下了锚,缆绳在船和码头之间抛去.穿着橡胶防水裤的水手迈着大步走来走去,将码头上的铺板踩得咚咚响,跳板架起来了。一切准备就绪,铁链解开,人们一涌而出,跳板在脚下有节奏地震颤着。气氛不觉有些激越,航程中的抑郁扫清了。
从上海回五河,为了搭乘一日一班的轮船,我们必须在凌晨三、四点时抵达蚌埠,再赶往船码头。这时,整座城市还在黎明前最好睡的时分,石板地上响着我们急促的零落的脚步声,使得离家远行更显得凄凉。由于空气中的煤屑和烟尘,路灯是昏暗和浑浊的,建筑物隐在黑暗之中,偶然有一扇窗户亮着,就像一只暗中洞察洞察的眼睛。码头售票处是大亮着灯光,却是更加剧了夜的深沉,窗口蜿蜒的长队叫人沮丧,强打精神,终于买了票,通过检票口,已经有了淡薄的天光。电线杆子在晨曦中最鲜明,是平面的线条,有一种早期工业社会的气息。
我似乎从来没有看见过蚌埠码头的全貌,只有一些细节像钉子一样,坚固地扎在心底。比如跳板的木格底下,滞重的水波。水是黄绿色的,一股一股地滚动,是稠厚的印象。此时,天光初亮,景物均是苍白的,但是轮廓清晰,人心是一种空明,万念皆休的宁静。机械地走过跳板,好像是一个自己在看着另一个自己动作。起锚的叮当总是特别的醒耳,敲击着迟钝的知觉,可也是隔膜的。几乎所有的航程,我都是坚持在船舷的甲板上度过。现在,船下的水波呈现扇形,被螺旋桨一股一股推开。水依然是黄绿的,离清澈差得远呢,但毕竟稀薄了,竟有了些粼粼的波光,因为太阳出来了。
太阳离开了地面,升到了河岸的柳树丛里,船行驶着,一轮火红的太阳跟随着船,穿行在柳行间。这情景是难得的瑰丽,它缓和了心情。使尖锐的悲哀变成了温存的伤感。于是,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眼泪涌上眼眶。这是淮河最富诗情的一刻。可是转眼间,太阳升上柳树梢,又离开去,到了天空。没了柳行作参照,看上去,太阳不再紧随船尾,而是停驻的状态。在强烈光芒的照耀下,一切又都变得苍白了,而且有些脆弱似的。河水是惨白的,轮船在上面投下薄削的影子。这条河。很少给我们浪漫情怀。在黑龙江的知青,喜欢用“北大荒”称呼他们生活过的地方,内蒙的知青则用“草原”的说法,这些名称都流露出抒情的意思。而我们安徽的知青,从来不用“淮河畔”来叫这个地方,虽然这条河贯穿整个省份。这是一条枯乏的河,两岸的景色很单调。位居中游的蚌埠,则以钢铁,水泥,煤烟,给这条河增添了灰暗沉重的颜色。汽笛在蚌埠铅灰色的屋顶上回荡,与在五河乡间的迂回。效果完全不同。这汽笛使蚌埠的天空更显得压抑,沉郁。河流从它脚下经过,步态缓慢,表情呆滞。
火车是从蚌埠的心脏穿过,车轮撞击铁轨,哐当哐当地响,内燃机车头喷吐着黑烟。还有车头与车厢衔接的那一声,也是斩钉截铁的。夜半时分,你几乎能看见沉沉欲睡的车厢情景:列车员在走廊间穿行,踢碰着熟睡的旅客的脚,灯光明亮,使人们的倦容更加一目了然,口涎从半张的嘴角缓缓流下。车从沉睡的城市开过,震动着人们的睡眠,就像一股强劲、粗砺的狂风掠过。
对于我们,车站是和码头一样重要的场所,我们就是为了这,才涉足蚌埠。否则,为什么呢?我们和它无亲无缘。我们是名副其实的这个城市的过客。这城市是我们的中转地。正与码头给我的印象相反,铁路总是以全貌进入视线,细节是不存在的。我似乎总是站在一个类似旱桥的高处,俯瞰铁路。它们像一束钢丝,有时捏紧一把,又有时撒开来,各向各处,然后再捏紧了,甚至交错纠集,之后还是漫地撒开。我看它看得不很真切,与它之间隔着厚厚的煤烟,煤烟蒙住了钢铁的光亮。烟尘弥漫中,养路工,检修工在铁轨上跨来跨去,用锤子击打钢轨,声音却被风吹散了。好像是无声无息,又好像是被一个巨大的轰鸣笼罩了,声响被压住了。前方是迷蒙的,铁轨就交织着分散着消失在那里。
一旦走进站台,铁路的全景便退得无影无踪,此时只有一件事情在我们心目中,那就是上车。在蚌埠上车,情绪是高涨的,因为是要回家。尤其在临近春节的时分,人多,车多,气氛是紧张的,激动的,带几分有你没我的战争气息。这气氛更加烘托了热烈的情绪。倘若怀几分幽默感来看的话,这多少夹杂着一些人来疯。可是那时我们还是少年,初闯生活,不可能那么洒脱。回家是我们暗淡无光的插队日子里的一线光明,谁不是如同扑灯的蛾子,一涌而上。上车使我们忧心忡忡。临近春节的列车永远晚点,因为增加了太多的临时客车。车站广场人头攒动,忽然问,像炸营一般骚动起来,朝一个方向涌去,是因为一个放站上车的消息蔓延传开。但这往往是个谣传,转眼间被摧毁,广场上的人流又涌了回来。骚动要过好一会才能平静,但错误消息的影响却很难消除了,它使人一刻不敢懈怠,提高着警惕。时隔不久,下一次骚动又来临了,并且,间歇越来越短。这时候,要是有闲心,站一个高处,便可发现广场像一个起着风暴的洋面,波涛起伏,浪头推来推去。然而,身在其问,只觉身不由己,脚不点地,身前身后全是各种行李包裹。这些行李大都十分坚硬硌得人生疼,里面装满了秋收的农作物:花生,芝麻,黄豆,红薯。庄稼上的尘土从旅行袋的布缝里挤出来,人都是灰头灰脸的。
放站的那一刻真是可怕,称得上惊心动魄。有多少回家的知青啊!蚌埠四周的乡镇,每一个村庄都有着成群结队的知青。很多人都是冲着蚌埠的铁路来这里插队,铁路是我们的生命线,它维系着我们的家。我们离开那里就没有想过再能回去那里,从此也只能是那里的一个来去匆匆的过客。前途是渺茫的,在渺茫中,这却是唯一的维系。所以,在这一刻里,四周的知青们,便像战乱中的难民一样,直奔向铁路而来。
假如能够设法提前进站,这大都需要有过硬的铁路上的关系,你就可以静静地守候着月台。月台是多么安静啊,甚至是寂寞的。灯光将人影拉得长长的,薄薄的,售货车停在那里,卖货的人不知躲到哪里取暖去了,所有向这里行驶的列车都被阻在遥远的站头上,临时停车。没有车来。广播也因为得不到确切的消息,哑口无言。没有进站的车头喷吐黑烟,空气竟变得清澈起来。在明亮的月台四周是加倍的黑暗,轨道埋在黑暗里,看不见了。这一刻的安宁使人对是车有了信心,心想那不过是小事一桩。火车终究会来的。然而,广播突然嗡嗡作响,这是某一列车即将要进站的信号,神经陡地紧张起来,方才的信心崩塌了。
领略过放站前月台的宁静,才知道放站真正的骇人。月台颤动起来,不知从何而来的冲击,好像是地底深处升起一股嗡嗡声,呈渐强的趋势。然后,脚步声响起了,是从地下道传来的,脚底与水泥地碰撞出沉闷的嗵嗵声。转眼间成为巨响。人从地道口涌上了月台,在声淹没了脚步声,无数条喉咙在喊话,有几声特别尖锐的,穿透过来,是骇世惊俗的效果。高音喇叭里的播报声格外的冷静,一字一句地报着车次进站的时间和停靠的月台,在一片喧嚣之上,是居高临下的声音,完全不顾及它所引起的反应。这时候,车还没来呢,可是情绪已紧张到了极点,一触即发,再不能有一点点煽动,每一句毫无根据的流言都将掀起万丈惊澜。人们似乎都意识到了这个,不由谨慎地住了嘴,连广播声也息止了。这一阵安静却是有着空前的压力,比先前的骚动紧张一千倍。
想一想那匍匐在寂静中的铁轨吧,都像是箭在弦上。枕木间的碎石发出幽光,那是由于寒露的浸润,又结成了霜。突然,黑夜变成了白昼,暗中的一切都跳到了眼前,纤毫毕露。彼此看清了面目,相识的变成不相识。人们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听一声锐响,天空被撕裂成了两半,光柱风驰电掣,劈地而来。火车进站了。人们怔了片刻,随即一场真正的暴乱起来了。起先,火车刹车怪异的巨响压住了动静,吐吐的喷气声又遮蔽了一时,接着,暴乱的声响终于突破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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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长道短
短篇小说在我并不是十分适合的体裁,所以当数点排列,发现竟有一百多篇的积累,就感到意外了,不禁要认真检讨写作短篇的经过和得失。漫漫回想,写作短篇小说大约可划分如此一些阶段——一第一个阶段,其实是我写作的起步阶段。和很多写作者一样,短篇小说,尤其写儿童的短篇小说,往往是用来做练习,因内容浅近,篇幅轻巧而比较容易掌握。我第一篇小说,《谁是未来的中队长》,发表于一九七九年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主办的《少年文艺》,六千字数。在第一次写小说的人来说,这已经是个了不得的工程,根本顾不上结构、布局,单是要编圆一个故事,就很费周折了。那种三百字一页的格子稿纸,十张三千字,二十张六千字,厚厚的一叠,颇有些份量,相当的成就感了。在写了几篇六千字以内的儿童小说以后,我尝试写作的第一篇所谓成人小说,《雨,沙沙沙》,也是六千字。此时,在六千字内,似乎调停自如:开局,展现,高潮,收蓬,多少有些套路,只是不自知罢了。事实上,这对于我已是个极限,超出这规模,恐怕就不怎么好收拾了。我说《雨,沙沙沙》是成人小说,从文学的角度,小说也许不能分“儿童”与“成人”,但在具体到个人的写作处境中,这个区别还是有意味的。儿童小说中的教育目的不可否认,特别是当我在《儿童时代》杂志社做编辑,去小学校调查、采写、收集意见、组织活动,是我们的日常工作,尽管小说只是业余的写作,但不可避免地,现实的学校生活提供了针对性的主题,这些主题的范围有限,同时和我的个人经验也有一定的距离,从严格意义上说,在我,儿童小说还不能完全算作小说创作,它们更接近于习作。所以,我自己常常是将《雨,沙沙沙》作为我的处女作,虽然它并没有彰显的成绩,而获得全国性奖项的《谁是未来的中队长》,我则是将其归入前写作阶段。也就是说,我的短篇小说第一阶段,是从《雨,沙沙沙》开始,这也是我整个文学生涯的开端。
对六千字篇幅的突破是不自觉中做出。但要细究,还是有原因的。连续发表小说助长了信心,许多积压着的体验和情感顿时找到了出路,一并涌向小说的叙述。说来也奇怪,在那二十几岁的年龄,远没摸到人生的深浅,可却是经验最丰饶的时期,其实是泥沙俱下,而现在,去芜存精。回过头去看那时的小说,难免汗颜,要留到现在写,决不可能写成那个样子。然而,话说回来,现在也许就不会去写它了。那时候的粗糙,鲁莽,自有一股予活力,饱满极了,漫天漫地,伸手一握,就是一捧土,栽出了青苗,杂芜是杂芜,可是生机盎然。就这样,《雨,沙沙沙》之后不久,一口气写下《苦果》,超出了二万字。这一个短篇,更像是中篇,这时候,直到后来真的开始写中篇的时候,对短篇和中篇的结构,也还没到自觉的认识,多是以字数为区分,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并不以为体例本身有意味。没有自觉也好,那就是自由,完全不受拘束。心中又激荡着情感,有无限要表达的欲望,一篇没结束,下一篇已经催逼上来。在我写作够一本短篇小说集《雨,沙沙沙》。便生出写中篇小说的野心。与其说是中篇的结构吸引我,不如说是篇幅。对于六千字起家的我,标准中篇的五万字是一具庞然大物,而我生性是贪大贪多,就是这种贪欲让我有了耐心。当你面对一个从未对付过的庞大字数时,首先需要的是耐心。在我写作第一部长篇小说时,这耐心就更长一级。在这表面的吸引之下,是不是还潜伏着一种需求,就是寻找更适合我本性的形式·这形式不止在于体量上的大小,更是在于结构,一个要比短篇小说粗笨结实的结构,因我天生缺乏那种灵巧的专属短篇小说的特质。这有待于漫长的时间和实践,渐渐地去发现。其时,我继续由着性子,写一阵子短篇,写一个中篇,写一阵子短篇,再写一个中篇,却也形成节奏,反映出某种规律,就是在短篇写作中积蓄起能量,在中篇里释放,然后,开始写第一部长篇。在这样貌似自然的交替之中,逐渐产生一种下意识的选择,将比较小的材料交给短篇小说处理,规模大的则留给中篇,以至于长篇。像《战士回家》,《老康回来》,《打一电影名字》等等,多是这些所谓“小”的材料。似乎出于暗中的偏袒,我越来越倾斜中篇,某些小材料,我无意间扩张了作中篇,于是,能够给短篇嚼食的,日趋零碎,并且越来越少,终至没有。《鸠鹊一战》是我挂笔短篇之前的最后一篇,说实在,它还是可以发展成一个中篇,是因为其中的人物是续中篇小说《好姆妈,谢伯伯,小妹阿姨和妮妮》延伸过来,旁开一个故事,人物都有前史,因而也有限制,不便强求,到好就收了。自此,打住,是一九八六年初。还有零星几篇,《阿芳的灯》,《洗澡》,都是因邀稿殷切,不得已才写出,就像是短篇小说的余韵似的,再过一两年,一篇也没有了。这就是我所划分的第一阶段吧。
之后的十年,也就是一九八六年到一九九六年,十年里,我只写中篇和长篇。应当说,中长篇的体例是比较适合我的,我自忖长处是耐力,能够在较长时间里控制节奏,匀速前进。想到前面是漫长的篇幅需要去填满,会生出一种富足的心情,很兴奋。相反,短小的,如短篇小说那样的体量,从开头就可看见结束,倒急躁起来,按捺不住性子。短篇小说需要的是一蹴而就的弹跳力,我却没有,我是有些类似工匠,而且不是巧匠,属砌长城那种粗工。一块一块砌砖,越庞大的体量越让我进入竞技状态。这十年的末尾三年,我可说是连续写作两部长篇小说,《纪实与虚构》和《长恨歌》,其间写了中篇《伤心太平洋》,其后则是《我爱比尔》《姊妹们》。事情已经到了不节制的程度,可谓耗资糜费,真有掏空抽干的感觉,于是,刹那间止住。接下来的一整年没写作小说,只作些整理讲稿的文字工作,就像歇地一样,等待能量再次聚集。将息一年,一九九七年,复又开始小说写作,第一篇是短篇小说《蚌埠》。
其时,心情格外安静和从容,没有一丝强求,每一个字都是自然地舒缓地滋生出来。看起来,短篇小说总是作写作之始,抱小心谨慎的态度,但这一次和上一次又有所不同。上一次的谨慎多少是举足无措,这一次则有意为之,自觉地节制。从题目看,“蚌埠”应是篇大文章,可事实上,我只写了一万字的篇幅,我将这城市当人,为之画一幅像。第二篇短篇小说是《天仙配》,说了一个有头有尾的故事,要是放手铺陈开来,可作中篇,但我并没有旁生枝节,而是单纯地叙述完毕,不过,是个长短篇,一万五千字。短篇小说的写作,就此又拉开帷幕,带着一点探寻的表情。我对短篇小说有了敬意,也有了兴味,但不等于说我就对它有办法了,我还是自觉得不及。尤其是看刘庆邦,苏童,迟子建的短篇小说,是什么样的神来之笔啊!更知道自己的不相宜,也就因此,更甚于对它好奇,当然我只能后天努力。我发现短篇小说的题材并不止是“短小”,虽然我在“短小”处摸索了很久,比如《聚沙成塔》,《小东西》,《千人一面》,那都是些边角之类的材料,多少是余兴之作,并非我的本意。直到《喜宴》,《开会》,《招工》一批,我方才隐约摸索到路数,我想,短篇小说的材质应是轻盈,这一回,我是真受到它的吸引,但“轻盈”恰是我匮缺的,先天匮缺的,补也补不上来。我的笨重不时要漏出馅来,比如《酒徒》,直奔二万字,而我坚持这是一个短篇小说,我不是说它“轻盈”,而是这故事的材质有一种“枯瘦”,我不能注水。“枯瘦”能不能算短篇小说的特质之一呢?不知道,只知道“枯瘦”也不是我的特质,我是撞上什么算什么。不管发生了什么,自此,我没有中断短篇小说写作。在这连贯的写作中,事情并不是没有变化的,所以,我还是想再辟一个阶段。
第三阶段,我以为是从《发廊情话》和《姊妹行》开始的。此阶段,我正视了我在短篇小说上的缺陷,但不是以回避的方式,而是和解,尝试着与短篇小说建立一种两相得宜的关系。这两篇小说我都没有放弃讲述完整的故事,《发廊情话》,我做的是藏匿。将故事限制在固定空间和固定的视角里进行讲述,某部分情节便不得不隐身于未知中,留下揣测的余地。也因此,它更具备诠释的条件,于是,吸引了用功的人们的热情。我私心里却更喜欢《姊妹行》一些,我虽然决定它是短篇小说,但却没有约束自己天性上的拙劲,就是从头道来,所以显现出枝节蔓生的自由自在,篇幅也突破了两万字。迟子建也喜欢《姊妹行》,她说,最后,分田找到水,两人说走就走,看到这一节,她吓一跳,激动起来。这话正说到我心坎上,这个听来的故事搁了有十来年,终于让我决定写成小说,就是因为想像她们俩将婴儿一扔,拔脚就跑的情景,这一情景将两人的面貌描摹出来了。这是不是灵感?不知道,但它大约就属于那种“轻盈”,也大约就是这一笔,让我将故事规定于短篇小说。写作的人,就是这么心有灵犀。《姊妹行》也常常引人发问,为什么不写成中篇小说,我想,它可以写成中篇,但我恰巧将它写成了短篇,一个篇幅较长的短篇。此时,我对篇幅已不那么在意,区别短篇和中篇的,我以为更关键的,是材质。当然,有时候事情确实不那么好分辨,《临淮关》也是骑线,我当它短篇小说写,可是许多选刊将它作中篇选读。我也犹疑着它算不算一个标准的短篇小说,要知道,无论关于写作说出多少道理,临到下笔,多是不自觉,由具体形势所趋。但一些较为明显的错处是清楚的,比如《红光》,其实是一个中篇的结构,因为刻意要写成短篇,难免写得太节约,看起来就枯索了。在此亦可看出一个转向,以往是将小撑大,如今是将大收小,就像手生的匠人做活,会糟蹋材料。上乘的手艺人,从料就看得出是个什么活。爱斯基摩人说的,做活,不过是将多余的部分去掉,难的是不晓得哪是多余,哪是必需的存在。
在这一阶段里,除去自觉认识短篇小说的形式,还有一种行文上收敛的趋势。《长恨歌》可说是我泼洒文字的极致,第一句派生出第‘二句,第二句派生出第三句,句子的繁殖力特别强,无意中是怀有一股子鲁勇,看什么时候撞南墙。这种行文与我贪婪的天性也是有关系的,其实是滥觞了。任性到头自会返回来,归至平静,加法做完了开始做减法。我写作向来两稿,一遍草稿,一遍誊抄,过去,誊抄时一定会膨胀出来,此时却相反,誊抄时总是在删节。于是,能写短篇的不写成中篇,能在中篇里完成的决不扩张成长篇。这还称不上“锻炼”,而是出于,人生和写作都到了这样一种时期,能辨别什么是赘言了,“锻炼”当是指将要言也压紧密度。可小说说到底就是赘言,太过精确就不成其为小说,成经言了,但这又是必须走过的路程。从这意义上说,我们所写下的每一篇小说都是习作,都是实验,试着能走多远,走多远就要折回头,折回头又再走多远。回顾每一阶段,都有如此周期,先是不及,后是过之,只有中间一段是恰当的——在第一阶段中,是《人人之间》,《阿跷传略》,《老康回来》;第二阶段中的《喜宴》,《开会》,《招工》;第三阶段还没结束,我以为恰到好处是《黑弄堂》,可隐约觉得将到失足的边缘,已有“锻炼”的危险,稍一偏差,便伤之纤巧了。
短篇小说在我的写作里,特别地突出了文体的挑战,它使文体变成显学。由于先天上我与它有隔阂,就更可客观对待。它并不是我写作的主要部分,有时候,它似乎是作为反证存在,反证出什么不是短篇,而什么是中篇和长篇。由于对文体的自觉性,难免会有匠气,那是伤小说之身的。可不管怎么样,也是一个字一个字写下的手工活,到底流露的是真性情;集起来这么一堆,也是一堆真岁月。这就又离开了文本的话题,是流过我三十年写作的一条河。
2008年9月21日 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