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部民族的沧桑心灵史,小说生动地刻画出隋家几个子女在历史的长河中性格和命运的变迁:大儿子抱朴经历了父亲和二娘的死,目睹了历次政治运动的残酷,变得压抑沉默。二儿子见素要把已承包给赵家的粉丝厂夺回来。美丽而高贵的小女儿含章一直生活在赵家四爷爷的阴影下……耻辱与仇恨、欲望与冲动,一次又一次使他们置身于现实的两验证境地。
《古船》是当代中国最有气势,最有深度的文学杰作之一,是“民族心史的一块厚重碑石”。它以一个古老的城镇映射了整个中国,以一条河流象征生生不息的生命,以一个家庭的沧桑抒写灵魂的困境与挣扎。古船,就是中国。
“中国文库”主要收选20世纪以来我国出版的哲学社会科学研究、文学艺术创作、科学文化普及等方面的优秀著作和译著。这些著作和译著,对我国百余年来的政治、经济、文化和社会的发展产生过重大积极的影响,至今仍具有重要价值,是中国读者必读、必备的经典性、工具性名著。
小说以20世纪末期中国农村发生的巨大变化为背景,通过洼狸镇隋、赵、李三大家族40多年间错综复杂的恩怨纠葛,生动刻画了古老农村嬗变中的心灵阵痛与文化冲突。本书版本采用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
第一章
我们的土地上有过许多伟大的城墙。它们差不多和我们的历史一样古老。高筑墙,广积粮,被认为是上上之策。于是在黝黑的泥土上,在贫瘠的山岭上,就有了那么多崇高连绵的东西。每座城下都流过血,滋润出一簇簇青草。庄严的齐国长城西接济水,东临大海,曾把整个山东半岛横切为南北两半。像很多城墙一样,齐长城如今也毁掉了。《括地志》上记:“(齐)长城西北起济州平阴县,缘河历太山北岗上,经济州、淄州,即西南兖州博城县北,东至密州啷琊台人海。”沿着它指引的方向去寻找古城的踪迹吧,总还能够看到几处遗址。临淄故城就是齐都,从公元前九世纪中叶齐献公由薄姑迁入,直到公元前二百二十一年秦始皇灭齐,历经了六百三十多年。而秦汉时又完全沿用了齐故城,直到魏晋。齐国古城在一千多年的旷远历史中竟然一直不朽。芦青河发源于古阳山。古阳山地带也有一截城垣,是否属于齐长城就很难考了。有人在这一带多次勘查,结果不得而知。后来他们又沿河水北上四百里,来到中下游一座叫“洼狸”的重镇。那儿最触目的竟然还是一道城墙:整个大镇被一道很宽很矮的土墙围起来。墙基露着三合土,城是方的;拐角处陡然高大起来,并有包砖。砖的颜色已经像铁,最上一层的城垛还很完整。勘查者抚摸着砖石,仰视城垛,久久不愿离去。也就是这次北上,他们发现了一处极为重要的古都遗址:东莱子故城。遗址离洼狸镇很近,那儿有一座高大的“土堆”——仅存的一截夯土城垣。令人哭笑不得的是镇上人已经用它烧了几辈子砖窑。砖窑自然马上被废止,并立起一块石碑,上面刻了金字,说明这个土堆是东莱子国的故城墙,属重点保护文物等等。洼狸镇的损失是显而易见的,但他们却从此知道自己的镇子曾坐落在东莱子国的都城里。事情再明白不过,大家都在“东莱子国”里过生活了。稍微展开一下想象,就依稀可见那在阳光下闪亮的甲胄,听到战马的嘶鸣。不过兴奋之余也多少有些遗憾:似乎古都城墙不该是那个“土堆子”,而活活就该是这镇子的高大城墙。
铁色的砖墙城垛的确也显示了洼狸镇当年的辉煌。芦青河道如今又浅又窄,而过去却是波澜壮阔的。那阶梯形的老河道就记叙了一条大河步步消退的历史。镇子上至今有一个废弃的码头,它隐约证明着桅樯如林的昔日风光。当时这里是来往航船必停的地方,船舶在此养精蓄锐,再开始新的远航。镇上有一处老庙,每年都有盛大的庙会。驶船人漂荡在大海上,也许最爱回想的就是庙会上熙熙攘攘的场景。老河道边上还有一处处陈旧的建筑,散散地矗在那儿,活像一些破败的古堡。在阴郁的天空下,河水缓缓流去,“古堡”沉默着。一眼望去,这些“古堡”在河岸一溜儿排开,愈来愈小,最远处的几乎要看不见了。可是河风渐渐会送来一种声音:呜隆、呜隆……越来越响,越清晰,原来就是从那些“古堡”里发出来的。它们原来有声音,有生命。但迎着“古堡”走过去,可以见到它们大多都塌了顶,人口也堵塞了。不过总还有一两个、两三个“活着”,如果走进去,就会让人大吃一惊:一个个巨大的石磨在“古堡”中间不慌不忙地转动,耐心地磨着时光。两头老牛拉着巨磨,在没有开端也没有终点的路上缓缓行走。牛蹄踏不到的地方,长满了绿苔。一个老人端坐在一旁的方凳上,看着老磨,一会儿起身往磨眼里倒一木勺浸湿的绿豆。这原来是一处处老磨屋。那呜隆呜隆的声音更像远处滚动的雷鸣。河岸上有多少老磨屋,洼狸镇上就有过多少粉丝作坊。这里曾是粉丝最著名的产地,到了本世纪初,河边已经出现了规模宏大的粉丝工厂,“白龙”牌粉丝驰名世界。宽宽的河面上船帆不绝,半夜里还有号子声、吱扭吱扭的橹桨声。这其中有很多船是为粉丝工厂运送绿豆和煤炭,运走粉丝的。而今的河岸上还剩下几个老磨在转动,镇子上就剩下了几个粉丝作坊。令人不解的是那些破败的老磨屋为什么在漫漫的岁月中一直矗立着?它们在暮色里与残破的城墙遥遥相对,似乎在期待着什么,又似乎在诉说着什么? 由一道城墙围起的这片不算太大、也不算太小的泥土上,一代代生息繁衍了这么多人口。矮矮的小屋,窄窄的巷子,表明了他们生活得是多么拥挤。但人口再多再乱,只要从家族、从谱系上去看,就会清楚得多。血缘关系的纽带会把一些人执拗地联结在一起。他们的父亲、爷爷、老爷爷、太爷爷,再到儿子、孙子、曾孙子……图解起来像一串串葡萄。这个镇子主要由三大姓组成:老隋家、老赵家、老李家。老隋家的兴旺是其他两姓远不能比的。人们认为这与一族人的底气有关。在人们的记忆中,老隋家好像就是从粉丝工业上兴旺起来的,最早他们只有一个小小的作坊。到隋恒德这一代,老隋家到了最兴盛的时候。他们在河两岸拥有最大的粉丝工厂,并在南方和东北的几个大城市里开了粉庄和钱庄。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叫隋迎之,一个叫隋不召。兄弟两个先在家里跟一个老先生读书,后来隋迎之又被送到青岛读洋书。隋不召常到码头上闲逛,一直逛到哥哥读书回来。他扬言说总有一天要跟上大船到海上去。开始隋迎之不信,后来终于害怕起来,就告诉了父亲。隋恒德用一片乌木板打了小儿子的掌心,小儿子搓着手,死死盯住父亲。老人最后终于从这眼神上明白过来,知道管教也是枉然,说一声“罢”,也就扔了乌木板。一天深夜刮起了大风,雷声不绝,被惊醒的隋迎之爬起来看了看,弟弟不见了!
隋迎之为弟弟遗憾了多半辈子。父亲过世后,他一个人接过了庞大的家业,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他也让孩子们读书,也偶尔使用一下乌木板。这时候渐渐到了本世纪三四十年代,老隋家开始走下坡路了。隋迎之的结局很惨。只是在死前那一段,他才忽然羡慕起隋不召来了,但这会儿什么都晚了……隋不召在水上漂荡了一辈子,大哥过世的前几年才回到镇上。他不认得镇子,镇子也不认得他了。他走路晃晃荡荡,把洼狸镇的街道当成船板了吗?喝酒,酒沫子从胡须上流下来,直流到裤腰上。这哪里是老隋家的二少爷,干瘦干瘦,走路时两条小腿不停地交绊,脸色蜡黄,眼珠都是灰的。他一张嘴就胡言乱语,吹得没有边儿,说这些年可见了大世面,驾船到了南洋、西洋,领头的就是郑和大叔。他叹息着:“大叔可是个好人哪!”没有人信他的话。他讲海上生生死死的故事,倒有不少年轻人围上听。他说行船得按《海道针经》上来,那是一本航海的古书。年轻人不眨眼地听,他倒哈哈大笑起来,说南海沿那些姑娘好啊……镇上人断定:这个人注定这辈子完了。老隋家也注定完了。
隋不召回来这一年该记入镇史。就是这年春天,有一个巨雷竟然打中了老庙。半夜里庙宇烧起来,全镇人出来救火。大火映亮了整个洼狸镇,有什么在火里像炮弹一样炸着,老人们说那是和尚盛经的坛子烧碎了。古柏像是有血脉有生命的东西,在火焰里尖声大叫。乌鸦随着浓烟飞到空中,悬巨钟的木架子轰隆一声倒塌了。除了燃烧的声音,人们还仿佛听到一种低沉的呜鸣,忽高忽低,像是巨钟的余音,又像是从遥远的地方吹响的牛角号。令人震惊的是火焰就随了这声响忽高忽低。灼热的气浪把围上近前的人烤得大叫,火舌就像红色的指头一样伸出老长,把试图冲上去救火的人一个一个按倒。他们哼哼着,爬起来就再也不敢上前了。老老少少呆若木鸡,鼻涕挂在嘴巴上。他们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场大火。天放亮时老庙也正好烧完,接着大雨浇下来。雨水冲刷着灰炭,黑色的水流像浓厚的墨汤一样在街上缓缓流动。全镇人都沉默了,鸡狗鹅鸭也缄口不语。天一黑,大家都赶紧上炕睡觉,要说话也只是互相看一眼。十天之后,有一条远道来的船在芦青河搁浅了。全镇人惊慌地跑到岸边:河心里停了一条三桅大船。河水分明是变得浅窄了,波浪微微地拍打着堤岸,很像是打着告别的手势。大家帮着拽那条大船了。
后来终于又有了第二条、第三条船搁浅。令人恐惧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河水越来越窄,最后是进不来船了。人们眼瞅着一个大码头在慢慢干废。 整个镇子都变得懒洋洋的。隋不召在街上蹿着,一对小灰眼珠流露出深深的悲哀。隋迎之的头发花了,常常叹气。粉丝工业特别赖水,河水浅下去,就不得不停下几个磨屋。最让他忧虑的还有世事的变迁,一颗心像被什么日夜绞拧着。至于这个从大海上归来的兄弟,也愈来愈令他伤心失望。有一次几个女工抬着一箩湿粉丝去晒粉场上,扔下箩筐就慌张地跑回来,说今天无论如何也晒不得粉丝了。隋迎之搞不明白,亲自到场上看了看。原来是隋不召一丝不挂地仰躺在细细的白沙上,舒服地晒着太阳。
隋迎之的大儿子隋抱朴当时已经长得天真可爱,到处跑动,人们见了都说:“老隋家的又一棵旺苗。”隋不召也特别喜欢这个侄子,常常把他扛在肩头上。他们最常去的就是那个干废的码头,望着变窄了的河道讲一些船上的故事。抱朴慢慢长高了,长得挺拔俊逸,隋不召不得不把他从肩上放下来,又去扛小侄子见素。抱朴这时候已经很懂些事情了,父亲悬腕为他书下几个大字: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他希望儿子将其当成座右铭。抱朴恭恭敬敬地收了起来。这一年的春夏秋三个季节无声无息地过去了。冬雪落在闪亮的河冰上,覆盖了河道,覆盖了河岸上那一个个古老的磨屋。雪天里有不少人跑去看老李家的一个和尚打坐。看着老人泛青的头顶,人们不由得就要去回想那座辉煌的庙宇;同时也想起停泊的帆船,歇乃之声不绝于耳。老和尚打坐完毕常常就讲起古来,大多数人却觉得像谶语一样费解。
P1-5
“中国文库”主要收选20世纪以来我国出版的哲学社会科学研究、文学艺术创作、科学文化普及等方面的优秀著作和译著。这些著作和译著,对我国百余年来的政治、经济、文化和社会的发展产生过重大积极的影响,至今仍具有重要价值,是中国读者必读、必备的经典性、工具性名著。
大凡名著,均是每一时代震撼智慧的学论、启迪民智的典籍、打动心灵的作品,是时代和民族文化的瑰宝,均应功在当时、利在千秋、传之久远。“中国文库”收集百余年来的名著分类出版,便是以新世纪的历史视野和现实视角,对20世纪出版业绩的宏观回顾,对未来出版事业的积极开拓,为中国先进文化的建设,为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做出贡献。
大凡名著,总是生命不老,且历久弥新、常温常新的好书。中国人有“万卷藏书宜子弟”的优良传统,更有当前建设学习型社会的时代要求,中华大地读书热潮空前高涨。“中国文库”选辑名著奉献广大读者,便是以新世纪出版人的社会责任心和历史使命感,帮助更多读者坐拥百城,与睿智的专家学者对话,以此获得丰富学养,实现人的全面发展。
为此,我们坚持以“三个代表”重要思想为统领,坚持贯彻“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坚持按照“贴近实际、贴近生活、贴近群众”的要求,以登高望远、海纳百川的广阔视野,披沙拣金、露抄雪纂的刻苦精神,精益求精、探赜索隐的严谨态度,投入到这项规模宏大的出版工程中来。
“中国文库”所收书籍分列于8个类别,即:(1)哲学社会科学类(哲学社会科学各门类学术著作);(2)史学类(通史及专史);(3)文学类(文学作品及文学理论著作);(4)艺术类(艺术作品及艺术理论著作);(5)科学技术类(科技史、科技人物传记、科普读物等);(6)综合·普及类(教育、大众文化、少儿读物和工具书等);(7)汉译学术名著类(著名的外国学术著作汉译本);(8)汉译文学名著类(著名的外国文学作品汉译本)。计划出版1000种,自2004年起出版,每年出版1至2辑,每辑约100种。
“中国文库”所收书籍,有少量品种因技术原因需要重新排版,版式有所调整,大多数品种则保留了原有版式。一套文库,千种书籍,庄谐雅俗有异,版式整齐划一未必合适。况且,版式设计也是书籍形态的审美对象之一,读者在摄取知识、欣赏作品的同时,还能看到各个出版机构不同时期版式设计的风格特色,也是留给读者们的一点乐趣。
“中国文库”由中国出版集团发起并组织实施。收选书目以中国出版集团所属出版机构出版的书籍为主要基础,逐步邀约其他出版机构参与,共襄盛举。书目由“中国文库”编辑委员会审定,中国出版集团与各有关出版机构按照集约化的原则集中出版经营。编辑委员会特别邀请了我国出版界德高望重的老专家、领导同志担任顾问,以确保我们的事业继往开来,高质量地进行下去。
“中国文库”,顾名思义,所收书籍应当是能够代表中国出版业水平的精品。我们希望将所有可以代表中国出版业水平的精品尽收其中,但这需要全国出版业同行们的鼎力支持和编辑委员会自身的努力。这是中国出版人的一项共同事业。我们相信,只要我们志存高远且持之以恒,这项事业就一定能持续地进行下去,并将不断地发展壮大。
在济南、北京《古船》讨论会上的发言
[济南,1986年10月,《古船》讨论会]
感谢五个单位联合召开这个作品讨论会。一本小说耽误了这么多同志的时间,一直让我过意不去。讨论作品的这几天,我一直在会上,听了、记了不少意见。那些真诚的意见、热烈的气氛、友好的关切,我都会记住的。很多同志从北京、上海,从外省赶来,更让我感动。我想当我以后再写长篇的时候,一定会有进步。
我不能说这个作品是我最好的作品,但我可以说它是我花费时间最多的一本书。在很长的时间里,我没有做别的,全部心思都在它身上。我写得很慢,几乎是一笔一画地把它写下来。我并不认为写出了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给文坛增添了什么,我没有想到这些——有人说它是什么巨构,很感谢您的鼓励,我不敢这样讲,真的。也有人把它与我国四五十年代出现的长篇相比较,我也没有那样想。我可不愿意这样比。我尊重那些作品,也尊重我自己。
有两个同志提到了土改的描写,说虽然写的是事实,但还是不应该写到农民对剥削阶级的过火行为。我想这种想法倒是可以理解。不过农民的过火行为党也是反对的——党都反对,你也应该表示反对。至于土改运动中的“左”的政策,在当时就已经批判了——当时批判了的,现在反而不能批判了吗?最终问一句,我仅仅是在写土改吗?
有一个同志甚至说可不能否定土改——谁否定了?我否定的只是党和人民所一贯否定的东西,即否定极左和愚昧、否定流氓无产者的行径。歌颂土改及土改政策,最好的方法就是写一写在火热斗争中的党的领导者的形象。王书记是土改的负责人,他怎么样?为什么不提他在书中的态度、他的坚定性和牺牲精神呢?为什么回避他?
至于抽象的人性、人道主义,尽管只有一位同志提出,我还是想说,人道主义的确有真假之别。如果是抽象的,那么是你抽象了,不是别人。你所认为应该运用的“阶级分析”方法,恰恰完全被你抛弃掉了。你不自觉地在抽象,抽象出你所谓的反面人物、正面人物,对人物的言行根本不作“阶级分析”。你希望作品中的人物要按照你所抽象出的东西去写,要按早已形成的概念、条条和框框去套。一旦离开了你所抽象出的“人性”和“人道主义”,就反而要被指责成这种主义。这真是奇怪。我偏偏要抛弃这种抽象的东西,要写一点有分析的、不盲目的、具体的东西。
比如,出身贫苦的人一定要是好人、革命者、勇敢的人吗?你也知道不一定。穷人的打斗就一定是有理有力,是符合大多数人的利益的吗?你知道也不一定。你抽象出的所谓的阶级观点,其实是虚假的。你强调阶级观点的同时,恰恰违背了这个观点。
请原谅我的直截了当。因为这牵涉到了另一种“原则”,作为作者,有必要说说看法。因为你的话需要回答。
其实从另一方面讲,这当然不重要。我们知道它们不重要。有人强调它的重要,是因为他认为更重要的东西也不重要。他们强调已有的“巨著”是如何写的,我如何背弃了这种伟大光辉的写法——毛病就在于此。我要说的是我根本就不是在动手写什么巨著,真的不是。因而你的期望、你以那样的“巨著”要求我的做法,同样也是无的放矢的。这才真正不重要。
重要的是什么?每个朋友眼里心里各有不同的重要的东西。不是吗?
我在会场上听到了很多大心噗噗跳动的声音——我知道一颗大心与一颗小心相碰撞的时候,往往非常尴尬。我并不是说自己的心有多么大,我很渺小。我比起那些巨人,太微不足道了。但是我讨厌的是另一些东西,它同样掺杂在艺术活动中,同样……没有什么可谈的,它不重要。我只知道我写作时沉浸在一种什么状态里,我清清楚楚地记住了。那个时刻的激动、畅想、愤慨,都一下子出现在眼前。对于这部书来讲,它们同样是重要的。 两年前的春天我去过一个油田。那里荒野上有个小碑,上面刻了字:某年某月这里遗落了一个铅筒(即放射性物质镭之类),方圆多少里不准取水饮用不准建筑等等……我脑子里好像从那时起就沉甸甸的了。我还想起了小时候见过的事:在矿区勘测队那儿,也遗落了一个铅筒,于是公安局来了,有关部门也来了,他们都手提一杆长枪模样的东西,四处瞄准探测,那个场面我永远忘不了。于是我就惶惶不安地在书中写下了铅筒。它真的潜伏在我们的生活中,使我们永远不能安生。它的威胁是很久很久的,它让生活中发生畸形、发生可怕的事情。关于这个铅筒,有人指出了它的象征——这当然是会有的,也不是什么深奥的东西。但我当时更多的是写我真实经历的那段生活、那段恐惧的感觉。我觉得那个铅筒的事,在全书结束之前,一定要告诉我的朋友们,他们是我的读者。
有一次我从芦青河下游出发,无意中走到了一个黄昏里。记得当时夕阳普照,平原上一片火红。有一处废墟特别显眼,那里到处是断垣残壁,是荒草,非常凄凉。我走了过去。我记不起那里是什么地方了,因为四处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不是过去的样子了。我走到跟前去,发现这片废墟的范围很大,在荒草和断垣残壁之间,有废弃了的巨大的磨盘……我突然记起来了,这里是一处粉丝作坊——记得在很小的时候,我来过这里。那时这儿是让人十分向往的,因为新鲜神奇的东西很多,有很多我从来也没有见过的人和事。这是当时国营园艺场的一处粉丝厂。记得有人在一天中午——那天太阳十分热,我身上汗淋淋的——把我领到了这个粉丝厂的大门口。进了门往右拐,来到了一个广场,场上放了一领苇席,席下放了什么东西。那个人掀开席子的一角,我看到了黑糊糊的一个东西。那个人说:“它就是机器!”
从那以后,我知道了机器是什么样子的。好像这之前无论是园艺场里的压汽机、喷雾器什么的,都算不上一架机器。我在粉丝场里第一次见到了真正的机器。而那以后,粉丝场里搞开了机械化,厂房里到处都是变速轮,让人眼花缭乱。百轮齐转的情景我至今也还想得起来,至今也还激动。
我那天站在废墟上,想了很多很多。时间真是无情啊!时间把一切都改变了。当年的不远处连成一片一片的茂密的果树呢?那个使人神往的果园好像隐退到了更远的地方,就像舞台上的布景一样移开了。记得当年这个大粉丝厂机器隆隆,灯火辉煌,一夜一夜都传来男女的喧嚷声。面貌奇特的粉丝厂老师傅身穿白衣裙,叼着烟斗走来走去,看到前来看新奇的小孩子就目光深沉地看上一眼。他只一眼就把我们看慌了。一溜溜的浆子缸和沉淀池绿莹莹的,像一排闪亮的眼睛在注视着我。这眼睛从昨天看到今天,那目光简直穿越了时空!它仿佛在询问我,问我这个游子为什么至今才回来。你知道这期间粉丝厂所经历的一切吗?我站在废墟上,浮想联翩。那天傍晚我蹲在那片破烂砖石上,用手抚摸着冰凉的大磨盘,用手指把齿沟里的陈土都抠出来了。
有个粉丝作坊发生了令人恐怖的故事。我很早的时候听说。如果作坊里发生倒缸(酵酶、水……化学变化过程上的偏差)现象,那么老师傅就比火上了房子还焦急,他要赶紧“扶缸”。只要一传出“倒缸了倒缸了”的呼叫,那真像听到了“起火了起火了,,或是“发大水了发大水了”……一样的感觉。那个粉丝作坊就因为倒缸了,直过去了三天这缸还没有扶起来!老师傅两眼发红,脸也肿了,大伙劝他都没用,他非要去死不可!没法儿,大伙都轮流看护着他。他撕头发,扑打,说:“让我死吧!死吧!我没脸活了!”这样白天黑夜看护了十多天,老师傅渐渐平静下来,于是大家放松了警惕。谁知他一次去厕所无人跟随,长时间没出来,进去一看,他吊死在里面了!
那天我站在黄昏的废墟上,耳边老是响着凄厉的呼喊:“倒缸了!倒缸了!”这呼喊声又可怕又有着什么预示和惊醒我的意味。我有些害怕。可是我没有离开。天黑下来了,萤火虫在废墟上满天飞着。我身上的衣服都被夜露弄潮了。我就在这夜色里踯躅着,直到很久很久。 从那儿回来,我就被粉丝厂倒塌的轰隆隆声、被倒缸了的呼喊声给纠缠住了。我感到了某种压力,我想写出这种声音后面潜下的所有故事,所有的历史、人物,所有的关于山川的变迁,和人事沧桑——不过这又要有多长的篇幅和力气?我所具有的这一切,够用吗?就是带着这样的怀疑,我走遍了河两岸所有城镇,拜访了所有的大的粉丝厂和作坊。我读过了所能找到的所有的关于那片土地的县志和历史档案资料,仅关于土改部分的,就约有几百万字。我还访问过很多很多的当事人,当年巡回法庭的官员,访问过从前线下来的伤残者、战士、英雄和幸存者。我这样做的结果是彻底摧毁了我的雄心壮志、我的不可遏制的创作欲望……只是到一两年之后,我才慢慢恢复起来,重新试着铺开稿纸。奇怪的是过去知道了的那一切一下子复活了,跃动了。我在当时搞不明白的东西,现在似乎明白了一点点。
有一处粉丝作坊建在大海边上。从作坊到海边,是一丛一丛漂亮的柳树棵。它们在风中的摇动、在朝阳或夕阳下的颜色,让我观察了好久。粉丝厂很现代化,机器设备很好。找一下领导,工人回答说他算命去了。我在一个人的指引下也去了那个地方。路卜那人告诉我,这里的人都喜欢算命,特别是他们的领导。我说为什么,他说就因为准。他说过去连什么时候倒缸都算得出来,算出来,好处就是有个解法——我们说着话来到了算命人的家。她是一位老太婆,肥胖而且爽朗,下身穿了一条黑色的丝绸长裤,算命时双腿不停抖动。她给前边的人算完了又给我算,不过算得不准。她说我是个“瓦匠头儿”,“大小也是个官儿了”。她双目失明。我向她道了谢,按规矩交了钱。从她家出来,我们一块儿走向了粉丝厂,老远就听见了哐当哐当的机器声和工人的呼喊声。不知怎么,我觉得伴随着这种神秘而美好的粉丝工业的,就应该有一个算命的女人……
不过那天缺一个事项,那就是让那个失明的女人再算一下我即将写出的这本书,它的凶吉……也许她算这个要准一些。
[北京,1986年11月27日,《古船》讨论会]
……《古船》是这样写成的:构思、准备前后有四年,具体写作、修改约用了二年时间。在此期问,出版社的同志找我谈稿子有五六次。作品写成之后,周围的一些朋友都看了,他们提了一些意见。最后改成了这样。这个样子虽不能说好,但是已经花费了我和朋友们的许多心血。
今天我特别高兴的是,在此我又结识了许多理论界的同志。另外,我今天自始至终都很激动。这倒不是那种作家听到赞扬或批评造成的激动,而是今天一早,从雪地里乘车来开会,我就一直沉浸在一种特有的节奏中。我总感到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把我们大家联系、凝聚在这间屋子里了。
前一个(济南)讨论会快结束时,我说了这样几句话:“当一颗大心和一颗小心相碰撞的时候,常常都是很尴尬的。在这个会上,我听到了许多大心的声音。”今天的会,我要再次说这句话。我想一个人是不可能完全被理解的,我不能理解别人,别人也不能理解我。但每个人又不断试图让别人理解,也不断地理解别人。今天许多同志对《古船》的分析是很精辟的。
回想我写作的这些年,我也做过一些错事和令人后悔的事。每个人都很伟大,每个人也都很渺小。四年来我也常常被一些离我们很远的事情激励着、激动着。在写作时,我的心情可以用鲁迅的一句诗——“心事浩茫连广宇”来概括。我现在想起来觉得有些可笑,一个渺小的人,怎么能“心事浩茫连广宇”呢?但我现在已不同于当时了,不是当时的我了,我已脱离了当时的心境了。不过我还是很尊重当时的那个我。作品发表至今,我突出的感觉是心里很疲惫。写作前和写作时有些很清醒的东西,都被这倦倦的情绪淹没了。我现在变得一塌糊涂。但今天大家的发言我还是能听明白的。语言、概念的障碍也还可以克服。我感到今天自己是个庸庸碌碌的人,疲惫的人。写作时,我感到写作技法这类东西离我非常之遥远,可作品发表后,它们又变得很近。我觉得从事艺术创作的人有很多悲剧,这就是一种悲剧。这说明无论作者是伟大或渺小,他的作品传递出去后(无论传递的距离是多么短),有些东西也要损失一半。这是不可避免的损失。
人和人不一样。有个朋友把创作看成是生命的流淌和保存。从这个意义上去看作品的创作,立足点是很高的。我现在从某种意义上讲与他的感觉是一样的……感谢大家,感谢大家对作品的发言。
(根据作者发言录音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