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判者和被批判者——北大往事之一
1965年秋天到1966年上半年,我和学生一起,在北京近郊农村的朝阳区小红门参加“四清”(“社会主义教育”运动)。那时,我毕业留校任教已有四个多年头。6月1日,中央电台广播了聂元梓等的大字报后,学校很快派进“工作队”,并要我们立即返回,参加被称作“文化大革命”的运动。踏入校门,看到到处贴满大字报,到处是骚动激昂的人群:这很有点像我想象中的或从文学作品中看来的“法国大革命”(或俄国十月革命)的样子。按当时的规定,我不再到学生的班里去,而返回教研室,教师集中学习、开会。
6月上旬的一天,我任班主任的那个班的一个学生干部来到我的宿舍。敲开门后,站着且神情严肃地通知,下午去参加他们的班会。我问会议的内容,他不肯坐下,也没有回答径自离开。下午2点我来到32楼,楼道里贴满了大字报。也有关于我的,还配有漫画,好像是契诃夫小说中的人物凡卡在跟我说着什么——《凡卡》是我给他们上写作课时分析过的文章。我来不及细看,推开他们通常开班会的房门,发现全班三十几位同学都已挤在里面。所有的人都沉默着,屋里出奇的安静;都看着我,却没有人和我打招呼。我看到床的上下层和过道都坐满了人,只有靠窗边空着个凳子:意识到这是我的座位。便低着脑袋,匆匆走到窗边坐下。
这时,主持人宣布:“今天我们开班会,对洪子诚同志进行批判。”这突如其来的“批判”,和突如其来的“同志”的称呼,顿时使我没有一点思想准备的脑子陷于慌乱之中。接着便听到“洪子诚你要仔细听大家的发言,老老实实检查自己……”的话。于是,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掏出笔记本,转身面向桌子作着记录。从批判发言中,我逐渐明白了我的问题是什么。一是在教学中,散布资产阶级毒素,特别是小资阶级情调。另一是当班主任犯了“阶级路线错误”,重用出身反动阶级家庭的学生。不错,团支部和班会干部大部分出身革命干部和贫下中农家庭,但“洪子诚没有真正依靠我们,思想深处是喜欢那些少爷、小姐的”。发言有的尖锐激烈,有的语调措辞却有些迟疑;可能是前些天还称我老师,现在当着我的面,不知怎样才能做到理直气壮直呼我的名字。桌子是靠墙放的,这使我记录时可以不面对学生,情绪也因此稍稍安定。
大约过了一个多钟头,已经有些平淡的会议,突然出现一个小“高潮”。一位坐在上铺的学生揭露我在课堂上“放毒”,说到激动处,放声大哭起来。“你不让我们写游行见到毛主席,是什么居心?!我们革命干部、贫下中农子女最热爱伟大领袖,我们最最盼望、最最幸福的时刻,就是见到他老人家,你却不让我们写……”他哽咽着,无法再说下去。这真诚、发自肺腑的控诉,引起在场许多人的共鸣;有人便领着呼叫“毛主席万岁”的口号。我愣住了,但他说的确有其事。在写作课上(毕业后我一直给中文系和文科各系上“写作课”),通常对一年级刚进校的学生,会出“初到北大”之类的作文题,许多人便自然会写他们参加国庆游行的情景。在文章讲评时我好像说到,如果我们要战胜平庸,就要注意和培养你的敏感,发现你的真实体验;拿游行这件事来说,每个人的发现是不相同的,因此,不要千篇一律地从准备、出发,写到见到毛主席,到最后回到学校;可以写出发之前,也可以写归来之后;你所认为最重要的,并不一定是最值得写的……这个同学说的,应该是指这件事了。在这个“高潮”出现之后,批判会倒不知如何再进行下去。于是,主持人宣布结束。屋子里又回复到开始前那种异样的安静。我收起本子,在众人沉默的注视下,匆匆离开。
回到宿舍,从本子上一条一条地看着我的“错误”,越看越觉得伤心、委屈,甚且产生怨恨的情绪。回想着我如何认真准备每一次课,如何批改每一篇文章,在上面密密地写着批语,如何对学生个别指出存在的问题……我忘记了当时的社会情势和社会心态,钻牛角尖地想不通:真诚的劳动为何得不到承认,反而受到指责。很长一段时间,便陷于“自艾自怜”的沮丧之中,并为这种情绪寻找合理的解释。但这件事很快就被“我们”忘记。说“我们”,是因为不管学生还是我,都被引导并投入到对更大的事件和更大的人物的关注。大大小小的批判会,在那几年,也已成为家常便饭。我和学生的关系,从表面上看,很快也恢复到原先的状况。而且,好像是一种默契,关于那次批判会,我们后来谁也没有再说过一个字。但是,对我来说,存在于心理上的隔阂、障碍,却没有完全消除。
重新想起这件事,是到了1969年的夏末秋初的时候。那时,我和大多数教员,已被宣布到江西鄱阳湖畔的“五七干校”劳动。临走前,有许多事要处理:书籍装箱存放;购置劳动生活的用品;觉得很可能不会再返北京,便和谢冕、周先慎骑着自行车,跑遍北京有名的古迹胜景摄影留念……最让我伤脑筋的是,大学入学以来的十多本日记如何处理。不论是带走,还是放在系里寄存下放教师物品的仓库,都觉得不妥当。倒不是里面有什么“里通外国”之类的秘密,而是写给自己的文字,不愿意让别人读到。想来想去,终于在走之前的一天,在19楼(中文、历史系的单身教员的住处)前面树丛间的空地上,一页页撕开烧掉。烧时不免留恋地翻读,然后看着它们成为黑灰。在读到58、59年间的那些部分时,我发现,原来那时我也充当过激烈的“批判者”的角色。
1958年,我已是二年级学生。反右派运动结束不久,便是全国的“大跃进”。除了参加修建十三陵水库,参加除“四害”、大炼钢铁,参加为创小麦亩产十万斤纪录深翻土地的运动外,在学校便是“拔白旗、插红旗”——批判“资产阶级”专家权威。北大是著名学者荟萃的地方。我们进校之前,对文史哲“权威”的名字就耳熟能详。他们大多在这个运动中受到“冲击”。记得,中文系的语言学家王力、岑麒祥、袁家骅、高名凯,作家和文学史家吴组缃、林庚、游国恩、王瑶,他们的学术思想和研究成果,在这期间都受到批判。而我所在的班,批判的是王瑶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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