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会”“寡妇村”“神丁团”“胭脂山埋活人”“饥荒”……这块曾经被鲜血浸透过无数次的“桃花尖”，妖艳的十里桃花已成了枯木，落霞似火的景象也荡然无存，然而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却用原始的隐喻与呻吟来抗拒、报复毁灭和灾难！谁能说这不是一种壮举？

黄土大山里的风俗画图、西部独有的地域特色、朴素自然的故事，以及富有艺术个性化的叙述语言，构成了浑然一体的独特艺术风格。

这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的人生小说。以具有浓郁乡土味的叙述方式，从厚重的历史积淀之中发轫，徐徐展示一幅黄土高原村落经历半个多世纪的沧桑巨变以及两代人不同的命运的画面。在十分恶劣的生存困境下，在岁月的淘洗中，西部农民熔铸了一种坚忍不拔、从不向命运屈服的黄土精魂、奋力向上的西部人格。该书通过跌宕起伏的人物命运，交织生活的矛盾与纠葛，展示了不同的人生轨迹。成功塑造了以何佛留、狗蹄子、黑女子等为代表的两代西部农民形象，从人性的深处挖掘了当代中国农民在走向现代过程中面对艰难过渡、历史重荷、未来困惑等，所做出的唯一的抉择——紧紧跟上时代步伐，将自己新的希望寄托于建设一个和谐社会的目标。

1 食草者说

2 老天爷要收人了

3 种姓的历史与性

4 还阳之草

5 养马汉的浪漫

6 点高山唱神戏

7 跑黑虎

8 报复

9 活命水风流事

10 刀光

11 裙裾

12 欢乐

13 秀才还乡

14 麦客子

15 性梦

16 野鬼

17 食道与肛门

18 骡子迎亲

19 屠夫生涯

20 大龙领回来个女人

21 天将降大任于斯

22 流窜

23 走一个人生过场

24 喜宴

25 牛肉面

26 糖杆噢！

27 逛集

28 流窜与借种

29 二虎归来

30 哪里来哪里去

31 马戏

32 跟书记下乡

33 男人是个好东西

34 亦梦亦幻

35 半道儿碰上个贼

36 苦夏

37 政治任务

38 桃花进城

39 政变

40 怪病

41 静夜思

42 挖矿

43 刺激

44 苦闷

45 走的都走了

46 怆然之情

47 种子款

48 红色桑塔纳

49 驱逐

50 雷声

51 后来的故事

1 食草者说

桃花尖的日头落山了。

我从老油坊玩耍回来，一进家门就大声通报道：“大！大！二大娘在地里吃草哩！”

我父亲，桃花尖最好的养马汉何佛留，正悠闲地坐在堂屋的屋檐底下，缝补着一只牲口的拥脖，猛听到我气喘吁吁着的一阵嚷喊，竟像听到凶信似的，一张长马脸霎地变了颜色，两只眼珠子发出了白光。

我还在不知趣地叫嚷着，并用身体语言尽量模仿二大娘吃草的样子，比划给他看：“二大娘不是拔着草吃，是趴在地上啃草吃，跟羊吃草一样样的，就像这……那天我还见二大娘在老坟地里抓癞蛤蟆吃，真的，嘴里的蛤蟆腿都还动弹哩……”

“小畜生，给老子死上走！”大变了颜色的我父亲将手里的牲口拥脖“咕咚”一声往脚旁一扔，忽地站起来，飞起一脚，将脚旁的一只破瓦罐踢出去好远，把正在桃树底下散步的一群鸡惊吓得嘎嘎大叫着，凤凰展翅一样地飞起来，一只大公鸡飞得最高，居然飞到了茅圈墙上独自雄踞着。

我傻在那里了……

二大大是我父亲八辈子都无法驱除的一块心病大饥荒那年，二大大上门来问我家借过一回粮，可恶的是，我父亲居然没借给他自己的亲弟弟一丁点儿救命粮！

但这事要细说出个情理、缘由，还须从我父亲的那次幸福的咀嚼说起。

时间是公元1959年老历八月十五子夜。

当时，我父亲已肿成了牛头马面。他在那晚上被挖粮工作队的人带到了生产队队部，一进门，就见一个人形如布袋似的高吊在黑黢黢的房梁上，犹如一只巨大的悬锤，他借着暗黄的油灯光晕往上一瞥，心不禁猛然一哆嗦！

被高吊在房梁上的人是桃花尖当时的生产队长--梁家二大大，外号“面耳朵”。梁家二大大那颗毛发稀疏的脑袋，看上去活像一只越冬的马铃薯软耷在胸前，僵尸似的身子微微摆晃着，身上穿的一条青灰色棉裤已有好几处绽开了口子，差不多要从腰里上蜕下来了，半拉肚子黄刮刮地暴露着，突出的肋条根根可数。我父亲觉得梁家二大大的模样看上有去几分滑稽，原是方盘大脸的一条汉子，才几天工夫，脸就缩了整整一圈，眉目五官成了模糊状，几乎看不出一丝活的模样了。

“还是老实交代的好，想蒙混过关？门儿都没有。说，桃花尖的粮食哩？你叫人藏哪儿去了？”工作队的高队长嘎哑着嗓子审问悬在梁上的梁家二大大。

穿了一身学生蓝棉制服、一双翻毛皮鞋的高队长，是县教育局一个小干事，参加工作没几日，瘦弱的身条儿，细长的脸型还戴了一副近视眼镜。昨天大清早，我父亲出来拾粪，山雾正朦胧，曙色中，恍惚看见有个人蹲在生产队部旁边的茅圈里，努着劲儿地在拉屎，像高队长。我父亲耐心等候着，守了半日，待高队长提裤子走人后，我父亲窜进去一看，大失所望，地上只有几颗驴粪蛋儿似的东西，黑糊糊的，想必八成儿也是用手从屁眼里抠出来的。我父亲根据这粪便的情况判断：从高队长到工作队队员的肚里也都没粮了，不然的话就不会拉出这比驴粪蛋儿还欠火的屎橛子来。父亲由此断言，工作队驻扎在桃花尖的日子不长久了，说是挖粮，真正挖不出一斤粮来，怕也就该回“朝”复命去了！

高队长疲惫地审问着“面耳朵”的时候，桃花尖一个外号叫“高丽铜”的青皮无赖在一旁哑着嗓子为高队长帮腔：“日你先人面耳朵，高队长问你话，你驴日的聋了？你说，你把桃花尖的粮藏哪儿去了？是不是藏到你妈的裤裆里了！”

“高丽铜”本名何茂怀。十年前背着一口袋山核桃进城里卖了，却镶了颗金牙回来，龇咧着牙叫人观赏：“瞅瞅，是真正的金子哩！”众人看着不像：“是高丽铜吧？”于是何茂怀便有了这一绰号。

高丽铜见我父亲被押进来，便陡然提起几分精神：“噢哟，我的乖乖！这是哪路的神仙？难不成我看花眼了？原来是他大呀。咋？把桃花尖一大能人到底还是收拾了？好好好，一只地老鼠到底还是给挖出来了，你可是拿上白面馍馍门背后偷着吃的人。咋不给我何茂怀叼上一嘴？”

我父亲耷拉着眼皮，没正眼睬高丽铜，他既不怕，也不去招惹这青皮，心想：“日你先人的高丽铜，你凶啥凶？世上万般事，因果有报应，为人要积德哩。不然会到地狱里下油锅，割舌头。”

靠着墙根儿一溜儿蹲着七八个人，自然都是被认定私藏粮食的主儿，他们无一例外都袖手、勾头，一溜破瓦罐儿似的，灰不溜秋。我父亲在他们中间缓缓蹲下去的时候，心里暗暗抱定一条主意：“死活不开口，神仙难下手。”

土炕上铺着一领席，一盏熏得漆黑的玻璃罩子灯搁在一张白杨木炕桌上。歪躺在炕席上的几个工作队员，个个眼里布满了血丝，像一窝可爱的安哥拉长毛兔。工作队刚进村那时节，他们可不是眼下这个样子，当时，高队长一声吆喝，也会把桃花尖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吓得尿裤子，然而事隔十来天之后的眼下，情形已有了很大的不同，山民们的神经已麻木呆钝，对自己的感觉已纯乎是物的类型了。

我父亲满脑子灌满糨糊，满耳朵回荡的是高队长的训斥声。高队长端了一只粗瓷碗，不时往肚子里咕咚咕咚地灌开水，灌得连父亲自己都能听见他肚子里的蛤蟆叫声。洗肠子哩，全进了尿泡了，放出个屁来都闻不着个臭。高队长还真憋不住，去尿了一泡回来，脸色更显蜡黄了。我父亲紧挨着炕墙，将身子蜷缩成一团，如同一只缩头乌龟。这处犄角旮旯是他进屋后一眼瞅中的，蹲在这地方的好处是比较隐蔽，这为随后到来的那次叫他刻骨铭心的绵长咀嚼过程提供了条件。

他还得感谢高队长，要不是高队长在呵斥中朝炕席上猛击一掌，那粒饱满的玉米种子也万不会自个儿从炕沿缝儿里蹦出来！

我父亲眼尖地捕捉住了那一粒从炕沿缝隙里跳出来的玉米种子，条件反射似的立刻从心底涌上来的一股难抑的激动，像电流一样窜至全身，直达每根神经末梢。他趁高队长转身的工夫，将这粒玉米种子藏在一只粗糙的大手下，并聪明地借着一个抹鼻涕的动作做掩饰，麻溜地按进了自己嘴里，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到这时，纵然你用一根铁棍来撬他的嘴，也绝对撬不开了！

桃花尖这一生中最难忘的一次幸福咀嚼，就在这有几分古怪的气氛里开始了。他袖笼两手，索性两眼也闭上，犹如一个佛爷。这样才好灌注心神，细细体味咀嚼的过程呢。

那是一种难于言传的快感！

起初，他还看见高队长脚上那双磨损得很旧的翻毛皮鞋在眼皮底下晃，转眼间，高队长的嚷声就退到爪哇国去了，一切声音都如风飘散了……桃花尖的养马汉并不急于用两排尖锐如狼的牙齿嘎嘣一下咬碎那粒玉米种子，那样太愚蠢了，他要慢慢消受上苍的慷慨赐予，尽可能将这瞬间过程延至茫茫的无限里去。一股苦涩的津液从干涸的口腔里汩汩浸出，如古井里渗出了活水。那粒干燥的玉米种子在他毛刷般的舌底来回裹动着，汩汩而生的唾液充分浸润着它，我父亲的幻觉里甚至能听见吱吱的诱人的声响，干燥的种子在这声响中渐渐膨胀、泡发，他贪心地要把它膨胀至一个如山如海的无限大。这哪里是一粒种子啊，分明从土里生长出来的神物呢，同它紧紧相连的，不仅是桃花尖的土地、桃花尖人的命，还有所有的生灵，整个世界和整个的人生。这美妙的咀嚼过程因之有了说不清的况味。当我父亲终于忍不住地将那玉米种子嘎嘣一下咬开时，整个人的心都为之猛然觳觫，着实疼了一下！

接下来的咀嚼真是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说不上是享受的快感，还是酸楚、悲伤。舌尖上的感觉迅速向整个口腔蔓延，渐至遍布每一个味蕾。满口唾液涌动着向咽喉回流。他敢百分之百地肯定：这粒饱满的玉米种子，准定是去年秋天从桃花尖田野里收获的最后一穗包谷上遗落的籽儿，而且必定是“金皇后”的品种！P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