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
我母亲去世了。她死于食道癌。发现时已经是晚期了,这病都这样,医生说她最多可以活三个月。但她又活了六个月零三天,去世时就剩下皮包骨头了。她是被活活饿死的。最后一个月,食道癌拒绝任何食物进入她的体内,连喂口水都是痛苦的。这时候母亲已经不会说话了,头也直不起来;但弥留之际是清醒,的,她突然伸出枯枝般的右手,紧紧地抓住我的手,用尽毕生的力气抖了三抖。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她是想对我说“快!快!快!”。那一刻我相信冥冥之中或许真有神灵,我侧过头去,朝老屋的门口张去。我以为在天井那里,会有一个老男人从天而降。他背的背,拎的拎,地上还掼着好几只包,他伸着老鸭头,朝屋里张张,说,老太婆,我回来了。但是没有,什么也没有,老屋的门口空空如也,连秋风都不打那儿经过。屋子里弥漫着桂花的郁香,这时候浓烈到了极点,母亲的手忽然松了,像秋风折断的枯枝从我的手中掉了下去;等我回过头来,她老人家已经溘然长逝了。我看了一眼左腕上的罗蒙石英表,是北京时间2004年9月14日午夜11点28分45秒,星期二。
按照老墙门里的规矩,我们应该在家为母亲守灵三天。但是我没有。这倒不是因为十八只秋老虎才走了九只,夏天的余威尚存,母亲的遗体不宜久留,而且没这个必要。我们家无亲无故,母亲是孤儿,在孤儿院里长大的,可我又不知道她是哪家孤儿院的,是否有通知的必要?潮王路那边的老街坊因为拆迁皆作鸟兽散了,也无处通知;而父亲那边,我只知道他籍贯山东,民族汉,一出生在山东、安徽或别的什么地方。仅此而已。根本就不会有人来奔丧的。三天。多么漫长的七十二小时!我若那样做了,反倒是冷落了母亲她老人家。
第二天上午,殡仪馆的灵车就来将遗体拉走了。母亲走后,老屋里仍余香缭绕,数日不散。我相信人是有灵魂的,相信人的灵魂是有气息的,相信我母亲的灵魂是桂花香型的。在过去的岁月里,我曾数次闻到过这浓郁的气息,现在我知道了,那正是母亲灵魂出窍的时候。母亲的灵魂终于走了,屋子重又恢复到陈腐的气息之中。
我再三再四地琢磨着母亲的临终“遗言”。她要说的是“快!快!快!”,这,没有错。但既然不是指那个人回来了,难道是催我赶快去车站,去把那个人找回来?难道冥冥之中,她已经收到了那个人坐哪次列车回家的加急电报?出于我个人的怨恨,我真不愿意提到那个人。那个人不是别人,就是我的父亲。1972年4月18日,那个人离开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他说过他要回来的,他说过他要给我母亲幸福的。而他所说的幸福就是让他年轻漂亮的妻子徒守空房,暗自落泪。我始终闹不明白,母亲为何到死都觉得嫁给他是幸福的?她幸福什么呢?她空抱着一个子虚乌有的诺言,就得到终身的幸福了吗?
那年我三岁,十足才二十三个月。二十三个月大的伢儿有没有记忆力?我不清楚。但我对他没有一丁点儿印象,有的只是后天滋生的怨恨。因为他,我母亲过了大半辈子没有男人的生活;因为他,我从小就失去了现实意义上的父亲。我忌讳使用“父亲”这两个富有责任感的汉字。从懂事起,我就习惯用“那个人”来替换“父亲”。是的,我恨我父亲,尤其在今天,是他让一个为他苦苦坚守了三十二年的女人,带着终生的遗憾离开了人世。
记得在我十三岁那年初夏,我的恨就开始爆发了。那是一个沉闷而又聒噪的午后,护城河畔的烟柳中,蝉声凶猛,一群游蜂浪蝶纷纷过河而来,徜徉在花丛中,没有小伙伴的我则拖着瘦长的影子,孤独地徘徊在河边,用橡皮弹弓恶狠狠地袭击着那些出没在垃圾堆中的城市耗子;母亲又来叫我去城站,我突然发疯似的冲她大吼大叫。我说,他死了,你还要找他干什么呢!我叫喊着,愤怒的眼泪夺眶而出。母亲愣住了。她瞪大着清澈如泓的眼睛,怯怯地,不知所措地望着我。她是一个连如何打骂伢儿都不会的母亲,她就眼睁睁地盯着我发疯似的朝清泰门外跑去;见我跑远了,才焦急地喊:米子你回来!米子你回来!
听母亲说,他们在一起的日子并不长,连头带尾也不过三年多四年不到的时间。那个人没有杭州市籍户口,没有工作和单位,但他想挣钱养家。他第一次离家是母亲刚怀上我的时候。照母亲的说法,他是得知她怀孕了,才决定出门去挣钱的。他出去了五个多月,带回来一小笔钱。母亲没有问他去了哪儿。这钱又是怎么挣来的?我母亲才不会问呢,她相信一个人往往相信到骨头缝里去了。但那个人自己说,他在上海给人挑大粪。每天挑粪都像地下行动,鬼鬼祟祟的,在后半夜,把大粪挑到黄浦江码头,然后从苏州河上运走。他第二次离家是在我满周岁的第二天。一家三口度过我有生以来的第一个生日后,一直找不到活干的他又走了。他在外面待了七八个月,说是放心不下我们,就匆匆地赶回来了。他脱了一层皮,颧骨凸出,像有人在他的脸皮底下塞了两只乒乓球似的;长发又乱又黏,有一股异味。他撕开牛头短裤上的暗袋,摸出那几张钞票来,理了理齐,塞到母亲的手里。他说我只能挣到这么多了。母亲的眼睛红了,湿润了。在家干般好,出门半步难。她知道他尽力了,但她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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