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关于书名
《红楼梦》原名《石头记》,书里第一回就说了,实际版本也是如此,脂评本、戚本、列(宁格勒)藏本都叫《石头记》。
本书第一回里还提到另外的书名:《情僧录》和《金陵十二钗》。虽有此名,却未见这样的版本。
用得最广泛的还是《红楼梦》的书名,所有外文译本都是用这个名称,最多翻译时加个介词,使之类似“梦在红楼”或“红楼之梦”。
还有一个名字被坊间采用过:《金玉缘》。我上小学时就读过名为《金玉缘》的《红楼梦》。
我拙于考据,拎不清几个名称出现的缘起始末,只想从文学性、书名学的意义上说一说。
“金玉缘”云云,向通俗小说方面发展,它突出了薛宝钗的地位,不准确,因为全书一直贯穿着究竟是“金玉良缘”还是“木石前盟”的悖论,困扰、撕裂灵魂的悲剧性矛盾。
“金陵十二钗”取名不错,既金陵又一家伙十二个女性,有气势也有魅力,或者说有“卖点”,不知为什么未被书界接受。可能是只提出十二个女性,嫌单纯了些。我倒是见过以此命名的画图。澳门濠景酒店就出售一种茶托,图画是“金陵十二钗”。
“情僧录”是十二钗的另一面,与十二钗互为对象,从情僧(即贾宝玉)眼里看出去,是“十二钗”;从十二钗眼里看出去,只有一个贾宝玉。“情”与“十”两个名称都有人物但缺少构成小说的一个特质:故事。有道是艺术性强的小说应以人物为重心,有理,但叙事诗、报告文学、散文速写也都可以写人为主。还有不论你默认也好,气急败坏地骂娘也好,多数读者读小说,首先是由于受到了故事的吸引。
情僧云云,多少有主题先行、装腔作势、与常识较劲直至洒狗血的嫌疑。
最好的书名当然是《石头记》,这方面我曾与宗璞讨论过,我们两个的意见一致。石头云云,最质朴,最本初,最平静,最终极也最哲学,同时又最令人欷欺不已。多少滋味,尽在不言中。
石头亦大矣,直击宇宙,直通宝玉,登高望远,却又具体而微,与全书的核心道具即宝玉脖子上挂着的那块通灵玉息息相关。这样的名称只能天赐,非人力所能也。
我建议,今后出版社再印此书(指供大众阅读的长篇小说,不是指专门的什么什么版本),干脆用《石头记》书名,值得试一把。
《红楼梦》则比较中庸,红者女性也,闺阁也,女红、红颜、红妆、红粉……不无吸引力。楼者大家也,豪宅也,望族也,也是长篇小说的擅长题材。梦者罗曼司也,沧桑也,爱情幻灭也,依依不舍而又人去楼空也。多少西洋爱情小说名著,从《茵梦湖》到《安娜·卡列尼娜》都是靠这种写法征服读者。
与《石头记》相比,《红楼梦》还是露了一点,俗了一点。这又是悖论。我们不希望把小说写俗了,但是在我国,与诗词、散文、政论相比,小说与戏曲从来都是俗文学。
还有一条,过分地偏激地咋咋唬唬痛斥世俗通俗,本身也可能是一种矫情做作,也是俗的一个变种罢了。
二、通灵宝玉
在《红楼梦》中,贾宝玉生而衔之的那块玉是一个关键性的部件。第一、它是贾宝玉此人的另一个“我”,它是宝玉的物格化,也就是说贾宝玉公子是这块玉的人格化,它们互为主体。第二、它是贾宝玉也是全书的一个符号。第三、它是全书的主线:由女娲补天未用之石变成通灵之玉,幻化为人,经历种种,复变成一缺石头,回到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符合中国哲学的对于圆形的崇拜、循环观念与周而复始的观念。第四、它是作者的哲学:发生学、未来学与终极关怀,是作者理智上想讲实际上未必做得到的一种人生观,虚无主义又现实主义。虚无而不彻底,因为虚无会变成现实,一块石头会变成一个贾宝玉其人;现实而不现实,因为贾公子的一切是石头变的,最后还得变成石头。第五、它还组织了一些情节,使得现在的“现实主义”的小说带上了象征主义直至魔幻主义的色彩。
石头的说法使《红楼梦》阔大终极。玉的变幻使《红楼梦》显得灵动。绝非爬行的现实主义。
以庚辰本回目为例,第一回、第八回、第二十五回、九十四回、一百十六回,回目中都有“通灵”字样。无此字样但仍然写到乃至是围绕此玉写的章节更多,如见到林黛玉时的摔玉情景,张道士看玉给麒麟等情。总括来说,贾宝玉的平安祸福都反映到了那块玉上面。
还有一僧一道,丢玉啊,送玉啊,弄得极其闹热。 这一类情节本来很容易鄙俗化、狗血化,所以高鹗写到后来丢玉时,还出现了各种假冒伪劣之玉。这其实很值得深思。有真就一定有假,有高明就一定可能变成拙劣。幸亏这里有一个重要交代,这样,通灵玉的情节不致走火入魔,往野蛮愚昧丑恶邪祟上走。
这个关键性的交代就是石头,玉的本质、来源、归宿都是石头,只这么一想,你就开阔了、平静了、惆怅了、悲哀了也升华了。不简单。
如此这般,你仍然觉得意犹未尽,对这种前无先例、后无承接的写法仍然觉得不清不明,觉得仍然没有说到穴位上。实是留下了太多的遗憾。
这里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胡适博士对于衔玉而生的写法颇不以为然,他在给高阳的信中就明说了这一点。这实在是很奇怪,与胡博士的水平、地位、影响不相称,我只能说他是以产科学的观点来评价这块通灵玉的出场的。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