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迟文集(第3卷报告文学)》为《徐迟文集》第三卷报告文学卷。
徐迟的创作成就突出反映在报告文学上。当抗战的炮火把他从小布尔乔亚的青春迷梦中惊醒,他就开始钟情于纪实作品的创作。《大场的一夜》《孤军八百》是记述国军抗战的;《走过那被蹂躏的土地》等是朝鲜战场的战地报道。20世纪50年代,他奔走在祖国各建设工地,写下《汉水桥头》《一桥飞架南北》《通车记》等反映武汉长江大桥建造过程的报告文学,以及记葛洲坝的《刑天舞干戚》等。《祁连山下》将敦煌石窟的守护人常书鸿和发现玉门油田的地质专家孙健初放在了一起,写得生动传神。而产生了轰动效应和巨大社会影响力的《地质之光》《哥德巴赫猜想》,是徐迟报告文学创作的高峰,已成为当代报告文学创作的经典之作。进入80年代以后,他又写了一系列反应工业、水利和科技领域一些精英人物的报告文学,尤其对科技题材格外倾心,反映了他与时俱进、壮心不已的豪情。
徐迟先生的创作跨跃不同的时代,前后绵延达六十多年,且涉猎多个领域,毫不夸张地说,其作品不仅是一部连续的的个人心灵史,而且是一部打开的精神现象学,并由此折射着现当代包括文学史在内的历史进程,以及转型期一代知识分子曲折的心路历程;反过来,这些作品又为我们塑造了一个作为精神-语言存在的徐迟,一个饱经沧桑而又始终敞向未来,敏感、好奇、博学、多思、丰富而纯粹的徐迟,一个似乎永远激情充沛,且不失赤子之心的徐迟。这样的徐迟不会随着他肉体的消亡而消亡,恰恰相反,其中蕴含的生命和存在的秘密,正如他笔下曾经感动了一代人的“哥德巴赫猜想”一样,值得我们反复重新认知、品味。
《徐迟文集(第3卷报告文学)》为《徐迟文集》第三卷报告文学卷,收录了数十篇报告文学作品。
大场的一夜
他开始告诉我这一夜的经过时,随手在桌上拿起了白色的皮带、火柴匣子、纸烟罐、剪子、眼药水、墨水瓶和一杯茶,又随手地把沪战的前方摆设起来:这是扬子江(白皮带),这是狮子林(火柴匣),这是宝山(烟罐),杨行(剪子),刘行(眼药水),罗店(墨水瓶),月浦(一杯茶)。于是他又从衣袋里掏出几个镍币来放在桌子的一边,说:这是大场。
“这一带的战区里(手指了指桌子上的杂物),有许多是军事秘密,我答应过守口如瓶,所以不怕扫你的兴,我不能不隐去许多我知道的事实,不告诉你了。
“现在这一带战区(手又指了指桌上的杂物),已经没有新闻记者能趋前视察的了。所以,现在这一带战区里的情形,差不多没有人知道,我能够去一次,完全是我的幸运。经过了两个要人的连环保证,经过我自己的指天誓日,他们为了某种关系,不能不让我去。这‘某种关系’,是前方因需要防御工程中最要紧的麻袋,敝公司捐了十万只,而公司的栈房,是在战区中,所以我能够去了。本来也只是到了公司的栈房就不能再深入的。因为到了那儿已经是夜深了,他们是为了我的生命的安全,才叫我跟着他们一起跑。于是我在夜的前方游历了五个小时。
“把十万只麻袋分装了十辆运货汽车,这些汽车的外表是破败不堪的,有的地方甚至是故意弄得它们肮脏非凡,看看真以为是些一九二七年的老爷车,其实它们都配着一九三七年的最新的机件。
“每一辆车四个士兵,我坐在第一辆,汽车司机旁边。在我的旁边,立着的,是一个团副。团副保证我生命的安全,我也自信还有一些胆量,便奋勇地跟他们沿沪太路如飞地前去。我们将经过大场,经过刘行到杨行把麻袋卸在杨行之后,再打原路回来。
“我不描写夜是如何如何的了。因为晚上没有月亮,我看不见四周的景色,汽车自然不开亮灯,因为怕飞机。可是耳朵很享受一些清福,这些秋虫、蟋蟀、纺织娘、金铃子,叫得很起劲。
“过了大场便听见枪炮声,接近地平线的远处,每隔一分钟便闪电一样地亮一下,亮一下。经过一小时的默默的旅程,忽然我和那位团副之间,起了情同手足的幻异的感情,我们开始了谈话:
“‘师长看见做生意人肯捐出十万只麻袋来,一定很喜欢,停一会儿,我给你介绍师长好不好?’
“车子颠簸得很厉害,团副接着赞美我们公司的麻袋的细而坚固,又嘲笑我穿的一套白哔叽西装,这套西装,我在大场时已借了一套蓝布大褂换去了。秋虫的声音继续地鸣叫,草里仿佛还有响尾蛇的‘嘶——嘶——’的悠长的声音。
“‘——口令!’
“突然在黑暗中爆炸出震人的声音来。团副也大声地叫喊回去。经过哨岗时,有手电筒亮了一亮,照见几个士兵,荷着枪。那种印象,是我永远也不会遗忘的。
“我好奇地问团副——这就是前方了吗?团副哈哈笑了说,这自然是前方,不过没有过刘行。过了刘行,可以听见机关枪密集的扫射声;迫近杨行时,可以看见大炮,便是今天夜里的两军争持的‘无人区’了。
“‘——口令!’
“团副答了。于是汽车又驶过去。可是,路的前面仿佛有一堆黄影子,这便是叠着沙包的一个战巷。汽车夫都是受过训练的,他冷静地飞驶,现在却慢了。我们的第一辆车是要指挥后面的九辆车的,他们有暗号。沙包的战巷是叠得弯弯曲曲的,车前的灯亮了,依着弯弯曲曲的路前进。
“‘妈的!’有一个沙包旁边的兵骂了,‘开什么灯,不怕死吗?’事实上他们不怕死,倒怕飞机!
“团副和司机立刻解释。不开灯,这弯弯曲曲的路怎么能走?‘那么!’那个兵叫,‘快走!快走!’片刻后,车出了沙包巷,飞驶了,不过现在的速率已减少了不少。
“过刘行后,果然机关枪声大起。而蟋蟀、纺织娘、金铃子,却依旧这么鸣叫,还有响尾蛇。
“我告诉团副:口渴了。
“团副突然特别地不豪爽,他忸怩了半天,才从自己的热水瓶里倒出一杯茶来,他说,‘你别小视这一杯茶。在前线,这一杯子茶比什么还值钱。你们不知道在前线,一杯水是多么宝贵。兵士肚子饿了,不怕没有干粮吃,可是没有水,那就是没有命,而且等于没有了一切。譬如肚子饿了,而你没有水,那么只好干粮也不吃,干着挨饿。一等到有了一杯子水,那时才能吃干粮。’
“我把这半杯子茶一口吞下,觉得不能熄灭我的口渴,可是我不好意思,也不敢再要。
“‘蓬!’这是排炮,从月浦一带射出。抛物线地,一个火球,震动了大地,震动了我们的汽车,从我们的头顶,嗖嗖地作声,过去了。我的心直沉下去,团副泰然自若地笑了。
“‘团副,’我说,‘我不上前了,我要回去。’
“‘别怕!呵——!你瞧,有好玩儿的东西可看了。’我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天空中不知何时已悬挂了两盏小灯笼,一红一黄,团副解释这是炮兵的信号弹,你看了不懂什么意思,可是炮兵一看,就知道该怎么样放炮了。蓬!蓬!火球,震动了大地,连我们的车都跳了一跳(这不是修辞学或文章病,这是事实),从我们头顶嗖嗖而作声,飞快地过去。机关枪声密集了。蟋蟀、纺织娘、金铃子,却还是那样呜叫,还有响尾蛇。
“我却又安下心来,团副高兴地说:‘你胆子大,有种!一忽儿,我给你介绍师长,师长看见做生意人肯捐十万只上好麻袋,又胆子这么大,一定很喜欢。’片刻,他忽然高兴地说:‘你要看看咱们军队的行军吗?’
“我自然要看的,‘可是,’我说,‘在哪里可以看到呢?’
“回答说:‘就在我们车的两旁!’
“我吓了一跳,这么神秘的事情!真在我们车的两旁吗?我望了一望,望不见。团副说:‘可以让你看看,不过会挨骂的。也好!这是难得的机会,也让你见识见识。车夫,开灯。’车夫奉命开了灯。
“灿烂的灯光里,两旁都是,默默地,坚忍地,负枪荷弹,一点声音也没有地在前进。
“我想起了古人所谓‘衔枚疾走’的景象。约莫两分钟的样子,有一个营长骂了:‘操的!什么时候!开灯!’果然,挨骂了,灯立刻熄了,车又在黑暗中缓缓地移动。
“惭愧,我又口渴得忍不下了。挨了半天,我告诉了团副。团副干脆地回答:‘忍着到杨行再给你水渴。’我已默然忍下来了,可是团副拍拍我的肩膀笑了笑:‘后方给师长送来了两大箱金山橘,比我的拳头还大的鲜橘子,我偷一只给你。’
“吃了橘子,团副又来赞美我了:‘好家伙,你胆子大。’
“我说,‘没有什么呵,大炮在头顶飞,机关枪老远的,没有流弹,怕什么?’
“‘谁说没有流弹?你听那嘶嘶的步枪,就在我们车前车后。’
“呵,这就是我错认的响尾蛇的声音!立刻我胆子寒了,嘴里流出清水来了。我告诉团副,我不上前了。可是杨行到了。
“师长在午夜三时半,正伏几安息;想一想这幅画!‘师长因劳累了大半夜,现在正在桌上靠一靠。’他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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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给报告文学的一首颂歌
报告文学是新时期的文学,报告文学是新社会的文学。
《法兰西内战》是第一个现代意义的公社文学,《震撼世界的十日》是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的文学,《红星照耀在天空》是第一个人民共和国的文学。报告文学是永远走在文学的前列的文学。
报告文学是一年之计在于春的文学,报告文学是一日之计在于晨的文学。
报告文学是报晓的文学,报告文学是曙光的文学。
报告文学是每天早晨的晨报的文学,报道最新新闻的文学;也是晚报的文学,报告每天傍晚的最后的讯息的文学。
报告文学是新的文学,是美的文学,它是坚定信心的文学,它是纯洁信仰的文学,它是崇高信誉的文学。
这是报告文学的时代,在这报告文学的会议上,敬献上对于报告文学的一首颂歌。
(这是作者在1990—1991年度全国优秀报告文学颁奖大会上的发言,题目系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