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先生和我
巴金先生帮助过许多人,在我这平凡而又多灾多难的生命之旅途中,他曾给我以援手。
少年时期,一场大病使我卧床五六年之久。等到我挣扎着撑起双拐站起来的时候,时间的列车早已开过了我本该在学校求学的站头,我不得不凭着病中自学的一点本钱去工作。
一九五二年,我进了太平洋出版社。太平洋很大,可是这家出版社设在一个客堂间,工作人员只有夫妻两人,我算是编辑,然而没有工资,只编写了三本小书,稿酬很低。于是我转入一家进出口公司当小秘书。写信、打报价单、跑海关,这样的工作不合我的志趣,我便在业余时间,试着翻译文学作品。
我拿了一部八万字的译稿去巴金先生办的平明出版社。接待我的是他的弟弟李采臣经理。不久,译稿因错误百出,被退了回来。我很失望,觉得做文字工作的路走不通了。
万想不到不久李采臣先生光临我家,试探我可愿进平明出版社。这是我求之不得的事。后来我才知道此事曾受到抵制。平明出版社编辑海岑(陆清源)先生还打电话给巴金先生表示反对。海岑先生后来同我很友好,不时来我家下棋、吃饭、闲聊。现在他已去世。但是当时他反对完全有理由。我一无文凭,二无作品,能干编辑出版这一行吗?巴金先生却力排众议,接纳了我。他和我非亲非故,为何“出此下策”呢?
我想也许我的一篇自传写得不坏。李采臣先生嘱咐我写自传,可能是要了解一下我的经历。我的经历是非常简单的,几行字就能写完。我则当作一篇考试作文来写,写得颇为“文学”。另外,我还有诗作的手稿。也许是这些,巴金先生认为我还不是朽木不可雕。
我在平明出版社工作大约一年多,便碰上了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私营企业实行公私合营的大潮,出版社连同人员和书稿都并入新文艺出版社。再过一年,便掀起反右的惊涛骇浪。我翻了船,一沉没,也就是沉默,达十多年。这期间,我“夹着尾巴”,无颜见人,自然也没有去拜访巴金先生。
“打入另册”以后是动辄得咎的。“文化大革命”中,无论我如何火烛小心,三万思而后言、而后行,也仍然躲不了成为“牛鬼蛇神”的命运。我被驱入“牛棚”。很荣幸的是,与我为伍的,不但有出版社的“走资派”,还有不少知名人士。更为荣幸的是,我这个无名小卒竟然成为巴金先生的“黑干将”。张贴在淮海路上的一张大字报,历数巴金先生招降纳叛的“罪行”,列出一份“黑名单”,我赫然榜上有名。
巴金先生在《随想录》第八十四篇《解剖自己》里说道:“我到杂技场参加批斗会的次数不少,其中两次是以我为主的,一次是第一次全市性的批斗大会,另一次是电视大会,各个有关单位同时收看,一些靠边站的对象给罚站在每架电视机的两旁。”当时不知全市有多少人“陪斗”,我所在的人民文学出版社上海分社(后改为上海文艺出版社),陪斗者是赵家璧、海岑和我,这是又一次难忘的经历。
拨乱反正以后,妖雾扫净,重见天日。我从工厂中“战高温”的岗位调回出版社的资料室。这次是新从上海文艺出版社独立出来的上海译文出版社。不久,巴金先生也被“落实政策”,来到译文出版社。他常来看看图书资料,我和他见面的机会就多了,但是劫后余生,大家心有余悸,因而很少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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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厚仁慈的老人
韦泱
与年届九旬的吴钧陶老人交往,大概已有二十年了。每次见面,每回聊天,都让我感受到,老人的一颗宽厚仁慈之心。与他有过交往的人,都会受到他的关爱与帮助,都会有这样的切身体悟。年复一年,这样的感受,时时在积累,在触动和温暖着我的心。
以最近的一件小事来说,他的保姆宁阿姨,因家乡安徽采茶较多,无法及时销出。吴老师听说后,明知自己没有助销渠道,却两斤三斤地自掏腰包购买,除留一些自用或招待来客,大多分赠亲朋好友。更不用说,他尽自己所能,帮助文朋诗友,完成各自的事业。多年前某出版社打算组织十来位翻译家翻译米切尔的《乱世佳人》,可是找不到原著,吴老师闻悉,把珍藏几十年的原版书奉献出来。为加快翻译进度,不得不将好端端的原书拆散,给译家分头翻译(那时没有复印机)。别人见之。很感可惜.吴老师却以此为乐。顺便提一下,吴老师是著名藏书家,曾获上海首届十大藏书家荣誉。上世纪九十年代,报上号召捐建希望小学,吴老师觉得家中藏书还值几个钱,愿意捐出冰心等人的旧版文学书,期望以拍卖所得去帮助建个“帐篷小学”。闻听孙大雨的专著因订数不足而无法出版,他更是古道热肠,仗义执言,在报上撰文大声疾呼。
由此,可以看出,吴老师的人缘至深。他的同辈,他的后进,都愿意与他交往。我就常常听他谈起这些人与事,就“敲边鼓”希望他花些时间写下来。这样,我就见证了他写屠岸、写王智量、写钱春绮等文的刊发过程。别家写人物,由一点小事衍化成一篇大文章。而吴老师写人物专稿,花费的时间和精力,不亚于写一部人物传记。他是有剪裁、有节制地浓缩了传主的主要精神与经历。比如他写老友钱春绮先生,不但与传主聊了很多次,还几乎翻阅了传主的所有著译,又把需了解的问题一一写信告知传主,在得到修正或确认后,他才放心地投入写作。一稿二稿三稿,一遍遍修改直到定稿,可谓精准扎实,精练丰满。我爱读人物爱写人物,而吴老师的这些人物专文,都成了我学习的典范。
吴老师在翻译之余,还写下了为数不少的涉及翻译的长文短制。这些文章,有一定的专业性,又不为读者所容易读到。其实,这里有外国作家的轶事,有外国文学的基本知识,也有吴老师的翻译艰辛和理念。如今,我把吴老师写人物与谈译事的文章收入一辑,想必是读者所盼望和期待的。
吴老师是翻译家,三十年前他从译文出版社退休。他翻译的狄更斯《圣诞欢歌》、史蒂文生《错箱记》、卡罗尔《爱丽丝奇境历险记》等,几十年来一版再版,成为经典名著加上名家名译。他还把中文译成英文,如《鲁迅诗歌选译》《杜甫诗新译》等。吴老师是诗人,系中国作协和上海作协的会员。上世纪五十年代因诗罹祸,戴上“右派”帽子。新时期后,先后有《剪影》《幻影》《吴钧陶短诗选》等多种诗集问世。
但是,吴老师最早写作的体裁,却是写人物的文学传记。而第一部专稿,是上世纪四十年代后期的自传体纪实作品《药渣》。可惜,这部十多万字的处女作,当年因故未能付梓出版。一九五二年至一九五三年,他在太平洋出版社连续编写出版了三种人物传记小册子,即《高玉宝传》《马特洛索夫传》《卓娅传》。他在文学翻译和诗歌创作外的文字,是最不为人知的。所以说,本书《云影》是他在国内第一部正式出版的文集。我很珍惜为吴老师编选此书的难得机会。这是他对我的信任,在我眼中,更视为重于泰山的沉甸甸责任。
吴老师读初中时患了骨结核病卧床六年,不得不在家中自学,从此再未进入学校读书。用他自己的话是“病历多于学历”。但凭着坚韧的毅力,他自学创作与翻译,做到了“妙手著文章”,已着实让人敬佩。而他的“铁肩担道义”,更令我折服。他以病弱之躯,担起了超乎寻常的社会道义,他有乐善好施的仁慈,有心系民众的大爱。借《云影》的出版,以及这篇短短的编后记,表达我对老一代知识分子这种难能可贵的精神之敬意。
二〇一六年五月四日于东临轩
这个世界是人类的世界。古往今来,亿万人来了又走,“生存与毁灭”,昭示每人一段人生路,各自上演一出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生老病死的悲喜剧。芸芸众生,影影绰绰,在我这个老迈昏聩、望九之年的人的脑海里,时隐时现。我的亲人、我的好友、我的师长,很多位已经故去。杜甫诗云:“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思之,常使我陷入无可奈何的沉默之中。
我这一生,一直与纸笔为伍,买书、藏书、写书、译书、编书,自号“纸囚一世”。虽用力甚勤,而成绩甚微。但是,也许是病残之躯,已经习惯于冥思苦想,头脑活动停不下来。想到什么,不免要把那一瞬而过的东西留下来,写下来。不过,生活中杂事太多,烦事不断,真正形诸笔墨的、可以一读的文字却很少。
这本小书里的文章,就是我努力留住的关于我的亲朋好友、恩人师长的一些印象。还有就是我在编、写、译的过程中,对于一些中外文学大家的研究和学习的成果。世事倥偬,命运多舛。我没有时间和精力,也许更没有能力为哪一位人物写一本详尽的传记。所以,这本书里都是篇幅较短的人物印象。
几十年来,我一共“生产”了“五影”,即《剪影》《幻影》《留影》《心影》,以及这本《云影》。如果书籍可以用孩子来比对,那么我有了五个“影”字辈的孩子。老大、老二和老三都是诗集,老四、老五算作散文集。并不是我标新立异,追求广告效应。其实,我的第一本诗集《剪影》,是出版社编辑替我取的名,我投稿时好像自题为《人间小唱》。第二本诗集《幻影》,是河北教育出版社为奖励我主编了《马克·吐温十九卷集》而为我出版的。原来自己题为《祈祷》,但是发现另一位诗人的诗集《祈祷》已经出版。为了避免“撞衫”,改为《幻影》。后来几本就索性“影”下去了。要说明的是,《留影》未在大陆出版,书店不销售,看到的人不多。《心影》仍在排队等待付梓。也许到了我的“鲐背之年”,可以把它从“产房”里抱出来,见见我这个衰朽不堪的老爷爷了。
因此可以说,这本《云影》是我在国内出版的第一本散文集。我的“忘年交”韦泱先生见我出书困难,特为我从我的一大堆旧稿中,精心费力修改、编选而成,并找到《开卷》主编董宁文先生,请他编入“开卷书坊”之中。又承蒙好友周莲女士为我打字。没有他们的帮助,我无法获得这个意外的“宁馨儿”。
天下还是好人多。在这里,我向他们致以诚挚的敬意和谢意!还要感谢我无法见面的书迷、书友们,你们不吝花费金钱和时间来读我这本小书。多谢了!
吴钧陶
二〇一五年十二月九日夜十一时十五分
《云影(精)》是沪上资深翻译家吴钧陶先生的一部随笔集。内容分两辑:第一辑为记人忆旧的文章,作者在长期从事编辑、翻译和创作过程中,接触到许多难忘的人和事,如巴金、草婴,他都一一道来,细述缕分,充满感情。第二辑为漫谈外国文学和翻译的文字,涉及外国名家名著,以及作者对翻译的真知灼见。
《云影(精)》作者吴钧陶作为一位九旬高龄的著名翻译家、诗人,他的随笔第一次结集正式出版,让读者愉快分享他的人生经历与写作感悟。
作者用笔描摹了九十年的“人生历险”中遇到的巴金、草婴、屠岸等贵人、文人、友人,和数十年的编辑和翻译生涯中所“认识”和景仰的夏洛蒂·勃朗特、马克·吐温等伟大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