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剑永远都不会忘记,老爷归天时的那一幕。
那一年,他刚过40岁的关口,膝下已经有了几个活蹦乱跳的孩子,让他这个父亲觉得人生十分有趣。同时南剑也依稀记得,主仆初次相见时,老爷大概也是不惑之年。
对老爷的过去,南剑知之甚少,只听前来府上拜会的先生、官人说起过,他们家老爷曾是个大英雄、真豪杰。虽然功勋不及岳元帅,但老爷的名声至少能同李纲丞相、韩郡王这样中正为国的名臣比肩。然而也有那些闲散的过客,提起老爷时总会带上少许鄙夷的讥笑,一边喝着茶,一边唱话本似的把老爷杀人如麻、聚敛钱财的劣迹一一道来。他们说,老爷喜好寻花问柳,为人风流成性,肯定不是好种子。
南剑从来不信这些奸猾之徒的流言蜚语,尽管府上确实有为数不少的年岁小的夫人,老爷也真的有很多少爷和小姐,但都不是她们生的;老爷从来没有强抢过谁家的姑娘,更不会流连青楼妓馆。何况,老爷同夫人的感情很好,从未冷落她——不论是已经仙去的范夫人,还是续弦的林夫人,老爷都一视同仁。至于小夫人们,她们更像是老爷的拥趸和帮手,而非普通的侍妾——她们没有一个不被老爷的文采和胸襟所折服。
可是,天下仍然有很多人不喜欢老爷,都嫌弃他盛气凌人,言谈行事不喜留人情面,这样的牛脾气是幼稚和莽撞的表现,不但不能做官,更不会做人;所以老爷虽然入主士林30多年,却始终得不到临安宫中那位官家的喜爱。然而南剑不这样看,他觉得老爷是山东长起来的彪悍人物,本就没有喜好算计的脾性。南剑也是北方人,他对认为:不论做人还是做官,都理当像老爷一样,君子坦荡荡,绝不因为怕得罪人而强迫自己委屈心意。毕竟为君子者不拘小节,更不会记恨口舌,只有小人才会锱铢必较。但是,不论老爷或者南剑,他们都只有孤身一人——双足健全的人来到跛子村,反会被当作跛子嗤笑。
南剑还记得,老爷有个习惯,每日起早饭后都要舞剑。当官的时候他在府院中练剑,闲居的时候就在家院中的空地上练。即使阴天下雨、冬日飞雪,老爷也要练够两个时辰。夫人为这事没少劝诫他,但老爷依旧如故。
刚入府时,南剑以为老爷是英雄,所以必须练剑——老爷是从过军的,还是在远方敌国里当义军。后来做大官剿匪,老爷也经常戎装在身,握着利剑指挥平叛。这些事虽然南剑没有亲眼看到过,但细细观察了老爷虬筋乌青的大手后,南剑就能笃定,他的主人是一位武林高手。
直到后来老爷被皇上罢去官职成为平民后,南剑才彻底明白,老爷的剑其实不是给自己练的,是为大宋练的。然而,等年迈的老爷拄着木柄拐杖套重甲时,纵是对国家大事毫无概念的南剑也看得出来,一切都晚了。 每当想到这里,南剑就会忍不住鼻子一酸,流下来几滴眼泪。他太怀念老爷了;有时夜深人静时,只要想起那些过往的事情,他都不自觉地猛然回首,盼望能看到那位目光和善、身材高大的主人,笑吟吟地抚摸自己的脑袋瓜子,哪怕自己也正追随着老爷的步调,走入了衰老的时间。
那段时间园中来了很多人,出外做事的几位少爷、出嫁的小姐都回来了,连带着他们的家人,冷清了多时的家园突然就这样热闹起来,却没有谁面带笑容。因为他们都知道:老爷快不行了。
这几天其实最为难熬:南剑几乎每天都在家中忙碌,为少爷、小姐、小公子们准备衣食住行,极少有时间能照顾老爷。老爷此刻已然病入膏盲,时常会痛得昏死过去。过府诊脉的郎中来了一拨又一拨,只知道摇头说“好生准备后事”,连服助眠的方子也不肯开——兴许他们也知道老爷已经没什么积蓄了。夫人和小夫人们则每天都待在老爷房中服侍,生怕有什么闪失,寸步不敢离开,因此老爷房中经常传来女人们细碎的哭声。
所有人都很焦急,但究竟是为哪般急,南剑也很难一一说清。
那日凌晨,忍耐病痛多时的老爷再次昏了过去,任谁都唤不醒。夫人和小夫人们哭得伤心欲绝,几位少爷、小姐也带着家眷冲将进来,跪倒在床前哭作一团。南剑当时正跪在一旁痛哭流涕,他等待老爷得解脱的这一天已经很久了,可当上路的时刻终于要到来时,南剑还是难以抑制那份依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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